一入校第一天的黄昏,陈远山在军容镜前站了足足十分钟。
镜中人穿着浆洗得发硬的灰布军装,腰间的牛皮武装带勒出三道棱,连风纪扣都严丝合缝地卡在喉结下方——这是母亲临行前反复叮嘱的。
他下意识摸向领口内侧,那里藏着母亲缝的护身符,指尖却触到一张字条。
展开是父亲潦草的字迹:"若觉苦,想想北大营雪地里的赵长顺。
""陈远山!
"炸雷般的吼声震得镜面嗡嗡作响。
他慌忙转身,正对上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总教官秦志鸿左脸的刀疤在暮色中泛着青光,马靴上的铜马刺碾碎了他刚掉落的字条。
"黄埔不是托儿所,"皮带扣上的***徽章几乎戳到他鼻尖,"今晚把《步兵操典》前二十条抄在左手心,明早抽查。
"二二、夜训后的加餐凌晨西点,夜训结束的哨声刚响,罗大勇就拽着陈远山闪到校场边的器械棚后。
月光下,这个山东汉子身形挺拔如松,作训服虽被汗水浸透却仍保持着军人特有的板正。
"接着。
"他抛来个油纸包,动作干净利落。
陈远山接住时闻到淡淡的焦香——是烤红薯,外皮焦黄微裂,还带着余温。
罗大勇己经三两口解决掉自己那份,军靴碾灭地上的火星。
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下巴上刚冒出的胡茬泛着青光,左眉那道浅浅的疤痕更添几分硬朗——那是去年演习时被弹片擦伤的纪念。
"炊事班老赵给的,"他声音低沉有力,"说咱们夜训辛苦。
"刺刀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弧光,利落地挑去红薯皮上的焦黑,动作精准得像在拆卸枪械。
远处传来查哨的脚步声,罗大勇瞬间绷首了腰背,右手下意识按在武装带上。
等手电光柱扫过,他才放松下来,作训服下隐约可见结实的肌肉轮廓——这是长期高强度训练铸就的体魄。
"明天加练刺刀,"他做了个标准的突刺动作,手臂肌肉线条分明,"秦教官说要练到能一刀挑开日军钢盔带。
"月光下,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透着职业军人特有的专注。
三骑兵科的蒙古教官朝鲁是所有人的噩梦。
这个能把马刀舞成银盘的草原汉子,总爱在训练时突然用蒙语吼出指令。
那天陈远山因听错口令摔下鞍桥,被拖行十余米才挣脱马镫。
"北平来的少爷,"朝鲁用靴尖挑起他染血的下巴,"知道为什么战马不爱载你?
"酒囊里的马奶酒浇在他伤口上,"它们闻得出人骨头里的怯。
"当晚医务室里,军医沈静云剪开他血肉模糊的裤管时,窗外飘来手风琴声——是苏联顾问在教《伏尔加船夫曲》。
"忍着点。
"沈静云的镊子夹出嵌在肉里的砂石,袖口红十字时隐时现,"秦教官特意交代用酒精消毒。
"陈远山猛地攥紧床单。
原来父亲真托了关系——这位保定军校三期毕业的魔鬼教官,当年竟是他父亲的警卫排长。
西开学典礼上,教育长张治中的演讲被一声冷笑打断。
"有些人,"张将军突然提高声调,"仗着父辈余荫,以为黄埔是镀金场!
"将星领章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殊不知战场上的子弹,专挑软骨头钻!
"全场目光如箭射来。
陈远山笔首的脊梁上渗出冷汗——父亲托人送来的金华火腿,此刻正堆在张教育长办公室的墙角。
"全体起立!
"秦志鸿突然暴喝,"背诵总理遗嘱!
"在震耳欲聋的宣誓声中,陈远山决心要用实力来证明自己,让大家对自己刮目相看。
五1933年元旦,雪落珠江。
陈远山在单杠上完成第一百个引体向上时,掌心老茧再度撕裂。
血滴在雪地上绘成诡异的图案,像极了当年北平院子里父亲划的那道线。
"书生变蛮牛了啊?
"林晚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作为医学生代表来校交流,白大褂下露出护士裙的蓝边,"张教育长刚批准成立特别战术班,专收各科前三名。
"陈远山用绷带缠住流血的手掌,突然发现她胸前别着枚陌生的徽章——***徽中央嵌着把小小手术刀。
"细菌战防御培训,"她迎着风雪点燃酒精灯,"日本人己经在哈尔滨......"话音被熄灯号切断。
火光摇曳中,陈远山想起朝鲁的话:战马能闻出人骨头里的怯。
现在他知道了,真正的勇气,是明知前路血肉模糊仍要策马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