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谨思的伤势并不重,但对于金枝玉叶的贵族公子来说,确实算得上九死一生。
他虚弱地躺在榻上,李香莹见他模样可怜,便熬了肉羹,亲自给陈谨思端过去喂他喝。
陈谨思虚着眼,恹恹抿了一口,李香莹就道:“肉羹收你五十文哈。”
陈谨思的嘴角抽了抽,没说话。
忽然,他猛地睁开眼睛,将粥全吐了出来。
“怎么了,烫到了?”
李香莹说着,又舀了一勺,吹了三吹,重新递到陈谨思嘴边。
陈谨思嫌弃地扭过头,李香莹还道是他疼得张嘴的力气都没了,贴心地将这勺粥强行塞进了陈谨思的嘴里。
陈谨思猝不及防又来了一口,咳嗽不止。
李香莹吓坏了,一边轻轻拍打陈谨思的胸口给他顺气,一边呢喃道:“怎么吃口粥还呛到了……““……“陈谨思缓过神来,李香莹又要去喂粥,他赶忙捂住嘴,脸色苍白地问李香莹:“你是不是误把豕食端给我了?”
李香莹怔了怔,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食?”
“豕食。”
“你管我亲手熬的汤羹叫豕食?!”
陈谨思侧过脸:“抱歉,太难吃了。”
“……”“我从未吃过如此难吃的食物,吃得我头晕脑胀。
你快把那糠食拿走,我闻到味儿就想吐。”
陈谨思舔了舔干燥的舌头,“我没什么胃口,就简单吃点。
你帮我煮些灵芝汤,再配几块翡翠芙蓉肉和一盘五宝鲜菜,甜食就要贵妃红。
还有,屋子里热,你差人送些冰块来。”
“你差不多得了!”
李香莹不高兴了,将碗重重地摔在桌子上,“你当你是贵族公子呢!”
这一吼,把陈谨思也吼出脾气了:“我本就是——”可话说到一半,他恢复了理智,强制闭上嘴。
陈谨思越想越憋屈,干脆用胳膊挡住整张脸装睡:“算了。
我不吃了。”
“等会儿……”李香莹回过神来,发现了不对劲,她凑到陈谨思面前,诘问道,“你说你只是陈家一名小厮,那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听着就是富家子弟食用的菜品?
你说的这些我可听都没听过,但按你语气,你倒是常吃的。
区区一个小厮,能吃上这些东西?
还能用上冰块?”
陈谨思被问得身子一抖。
他强装镇定:“你有所不知,我虽是陈家家仆,却自小跟着陈家公子,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陈家公子偶尔没胃口或吃撑了,便会将剩下的吃食赏予我。”
“那冰块呢?”
“晚上我同陈家公子睡一屋,他睡里头,我隔着帐睡外头,以防陈家公子晚上起夜,我得伺候他。”
李香莹听罢,眯起了眼睛。
陈谨思虽不知李香莹在想些什么,但用脚猜也知道,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李香莹脑补了半天,轻轻叹气惋惜道:“你过得也算辛苦。”
陈谨思觉得匪夷所思:“什么跟什么?
你在想什么?”
“你不必诓我,我又不会瞧不起你。
都是生活所迫,不然哪能任由那般人贱身。”
陈谨思更听不懂了。
李香莹则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户人家的公子都有这种癖好,恶心得紧,你也不必介怀。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陈谨思脑子转了半天,才搞明白李香莹指的是什么,竟被气笑了:“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成天净想着这些腌臜事!”
李香莹眨巴着眼,可怜兮兮地说:“你恼羞成怒也不必向我发火吧?
我都答应替你保密了……”“你!”
陈谨思恨不得跳起来往李香莹脑壳上哐哐两巴掌,但转念一想,人家是姑娘,不能看她穿戴狂野、语气轻浮、脑子不清醒就把她当男子对待……这般想着,陈谨思也只好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恶气。
三更半夜,陈谨思拖着沉重的身子骨下了床。
整个房子就丁点大,陈谨思睡里屋,李香莹挂了条麻布睡隔壁草堆,门口处是灶台。
陈谨思摸黑探寻着。
他捂着伤口,每走一步,便牵连至伤处,痛得他双腿首打颤。
“腿怎么就站不稳呢……“陈谨思腹诽着。
倏然间,他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阵声音:“你~在~找~什~么?”
陈谨思转身,正对上一双乌漆麻黑的瞳孔,以及一股脑堆在前侧的长发。
陈谨思差点儿撅过去。
他本就发抖的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活脱脱像是要给李香莹磕几个响头。
“这是做了多大的亏心事儿啊,吓成这样?”
李香莹赶忙扶起陈谨思,“快别跪了,折我寿呢!”
李香莹续起了烛火,屋子里瞬间亮堂了起来。
只见陈谨思气得脸都白了,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再说一次,恳请李姑娘明日得空了好生洗洗你的头发!”
李香莹无奈地摊摊手:“平常人家暑天三日一洗头,我以前也是如此,可是实在太累了。”
“洗个头有什么累的?
富贵人家有丫鬟伺候,寻常人家便去汤池子里找人帮洗也尚可。”
“我寅时要起来喂猪,接着杀猪,将肉分切洗净,带到屠肆去卖,首到酉时回家。
然后把卖剩下的肉放入锅中,简单煮成肉羹。
仅此一餐,便又去喂猪,戌时才得歇息。
整整九个时辰。
至于你说的丫鬟伺候,你也知道,那得是富贵人家,而你口中寻常人家去的汤池,我也是闻所未闻。”
陈谨思愣愣地听完,又询问道:“那就歇一日,不干不就行了?”
李香莹摆手笑了笑:“那哪儿能呢,管事的会来讨债的!
今日是运气好,看你口袋里银两颇多,我就拿了二两银子忽悠管事的,这才能歇息一日。”
“自古小贩生意皆是自产自销,怎么还有管事的?”
“那只是城里,对有钱人家而言,像我们这些乡里的,就是另外的规矩了。
““怎么说?
“李香莹狡黠地笑了笑:“想听?
我给你打个折呀,一口价,二十文。
“陈谨思皮笑肉不笑,将一杯清水一饮而尽。
李香莹但笑不语,双手托着下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陈谨思。
陈谨思被看得烦了,一巴掌拍在李香莹的脸上,将其推开:“钱囊都在你那儿了,还问***什么。
“李香莹得到满意的答案,咧嘴笑了笑:“我们乡里的屠户虽自产自销,可屠肆却不是随便能进的。
你若要去屠肆卖肉,就得签字画押。
那纸上写得清清楚楚,屠户必须每日都得去屠肆,且赚取的银两取二分之一交予管事。
倘若哪日不去屠肆,那就算怠工,真到这地步,要么出钱消灾,要么……““要么什么?
“陈谨思捏住李香莹的袖子,紧张兮兮地问。
“管事都是差爷受意的,若是出不起银子,就要被管事交给衙门。
进了衙门,你猜会怎么着?”
陈谨思隐约懂了些什么,但他还是极力辩解道:“那不去屠肆卖肉不就得了?
换个地方还不行了?”
“诶,你可说到点子上了。
就是不去屠肆卖肉就不行了。
那昭示上写着呢,屠户自愿签字画押进出屠肆,但底下还有一群小字:屠肆外不可卖肉,违者斩。
““这什么规矩?
我在上京听都没听过。
你莫不是在诓我?”
“你明日出去溜一圈就知道我是不是在诓你了。”
李香莹一手支着下巴,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每日卖肉能赚六十文,管事的一下就要拿去三十文,你知不知道,我的心都在滴血呀!
再除去摊位费、税收、保护费……呜呜呜,我的银子啊!”
陈谨思听李香莹娓娓道来,每听一句便要吃惊一次。
但李香莹倒不以为意,毕竟于她而言,这己经不算什么稀奇事了。
“哦对了,我还没问呢,你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在干嘛?”
李香莹突然转变话题问道。
陈谨思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呜叫起来:“我……我饿了,找些吃的。”
“灶锅里只有肉羹,你又不爱吃,你回榻上等着,我给你煮些汤饼。”
陈谨思沉默半晌:“不用了,就吃肉羹吧。”
李香莹有些意外,她点点头,给陈谨思添了一碗,端到跟前。
陈谨思屏着呼吸,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这糠食仍旧难吃得要命,加之气候炎热,肉羹开始发酵发酸,每吃一口似乎都要凌迟一次他的口舌。
“这肉羹……”陈谨思想说这肉羹坏了,可对上李香莹的眼神,又改口问道,“你之前也这么吃么?”
“啊?”
“肉羹。”
“哦。”
李香莹明白过来,憨憨一笑,“我平日里吃不完就搁灶锅里放着,下顿再热来吃。
这可是肉,有些人一辈子都没尝过,我好歹能吃上,又怎得浪费。”
“有些人一辈子都没尝过?”
陈谨思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对啊。
你去外头瞧瞧,多得是。”
“……“陈谨思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