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离开洛阳的那天,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不像送行,倒像是给这座污糟都城洗把脸。
明面上是升迁,调任顿丘令。
但官场上的人都门儿清,这跟把惹事的猎犬从闹市牵到郊外没区别——蹇硕那张阴柔的脸,在曹操脑海里晃了一下,随即被他嗤笑着驱散。
“顿丘好啊,”曹操对前来送行的曹仁说,语气轻松得像要去踏青,“至少那里的五色棒,敲下去不会溅着阉党的油星子。”
曹仁牵着他那匹性子比主人还烈的战马,瓮声瓮气:“兄长,谯郡那边……知道。”
曹操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正好,回家看看。
顺便瞧瞧那块惹得本初兄都睡不安稳的‘赤龙’石头,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说不定还能捡块碎片,带回顿丘镇宅。”
一行人离了洛阳,越往东南,官道越是颠簸,景致也愈发荒疏。
曹操的心境,却奇异地开阔起来。
离了那西方宫墙,连呼吸都带着野草和泥土的自在。
然而,这种自在感在踏入谯郡地界后,迅速蒙上了一层阴影。
越是靠近陨石坠落的野泽,气氛越是诡异。
田间耕作的农人看见他们这一行骑士,远远就避开了,眼神里不是好奇,是畏惧。
村落寂静,连犬吠都稀少。
“跟见了鬼似的。”
夏侯惇嘟囔着,他性子刚猛,最不耐烦这种阴恻恻的氛围。
曹操没说话,目光扫过路旁一座新坟,坟头土色尚新,没有墓碑。
他勒住马,问一个躲在草垛后探头探脑的半大孩子:“娃娃,那野泽怎么走?
就是掉下星星的地方。”
那孩子脸色唰地白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尖叫一声“摸不得!
摸了要烂手烂脚,七窍流黑血!”
便兔子般窜没了影。
曹操与身旁的曹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兄长,看来传言不虚。”
曹仁低声道。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曹操一抖缰绳,“走,去看看这位‘天外来客’,究竟是何等尊容。”
野泽边缘,焦糊和硫磺味依旧隐约可闻。
陨坑周围被郡兵用简陋的栅栏围了起来,还插着几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书“官府禁地,擅入者死”。
守门的郡兵小队长认得曹操——谯郡曹家的麒麟儿,虽说如今似乎得罪了洛阳贵人,但也不是他一个小卒能怠慢的。
更何况,这位曹公子身后那几位彪形大汉,眼神凶得能止小儿夜啼。
“曹……曹公子,”小队长陪着笑脸,“不是小的不让您进,实在是上头严令,这坑邪门得很,靠近了要倒大霉!
前些天王里正他们……我知道。”
曹操打断他,目光越过栅栏,投向那幽深的坑底,“我就看看,不碰。”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小队长咽了口唾沫,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挪开了身子。
曹操下马,独自一人走近坑边。
越近,那股无形的压力越是明显。
空气燥热,仿佛坑底还残留着天火余温。
他俯身向下望去。
坑底的赤色陨石静静地躺着,蜂窝状的孔洞像无数只凝视天空的眼睛。
那些暗金色的纹路在阴天光线下,不再流动,反而呈现出一种沉滞、古老的质感,蜿蜒扭曲,确实有几分像某种抽象的龙形。
这就是“赤龙”?
曹操心中暗忖,就这块黑不溜秋的疙瘩?
他仔细观察,发现坑壁除了琉璃化的痕迹,还有一些更深颜色的斑点,像是……干涸的血迹?
联想到王跛子等人的死状,他心头微凛。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出于对所谓“天命”的嘲弄,或许是想印证心底那份不信邪的执拗,他做出了一个让身后所有人都惊呼出声的举动——他伸出手,越过栅栏,朝着坑壁上一道延伸下来的、较浅的纹路,轻轻触碰了一下。
指尖传来的触感并非预想中的灼热或冰冷,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触及活物脉搏的轻微震颤!
就在这一刹那——他脑中“嗡”的一声巨响,眼前景象骤然扭曲、破碎!
不再是荒芜的陨坑,而是尸山血海!
皑皑白骨堆积成山,粘稠的血液浸透土地。
他发现自己站在尸山顶端,身披沉重冰冷的玄甲,头上戴着象征极致权力的十二旒冕冠,眼前是匍匐的万千身影。
然而,一股极致的寒意却从背心袭来!
他猛地回头,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立于身后,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眼睛,冰冷如刀,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锋正对着他的后心,即将刺入!
那身影,隐约有些熟悉……幻象来得快,去得也快。
几乎是瞬间,尸山血海消失,他依旧站在陨坑边缘,手指还停留在那道纹路上。
身后传来曹仁和夏侯惇焦急的呼喊。
曹操猛地收回手,踉跄后退一步,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他急促地喘息着,心脏狂跳,仿佛刚从那噩梦中挣脱。
“兄长!
你怎么了?”
曹仁一把扶住他。
“没事……”曹操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脚下……滑了一下。”
他强自镇定,目光却死死盯住那块陨石,心底翻起惊涛骇浪。
那景象……是预兆?
还是心魔?
“我就说这地方邪门!”
那小队长吓得面无人色,“曹公子,快走吧!
这石头真的摸不得!”
曹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再看那陨石,转而仔细观察起陨坑周围。
泥泞的地面上,除了他们和郡兵的脚印,还有一些更深、更整齐的蹄印,以及几处被刻意掩盖的痕迹。
他蹲下身,拨开一片湿泥,捡起半截埋在土里的箭杆——制式并非郡兵所用,倒像是……洛阳北军的东西?
他眼神一凝。
有人在官方之前,或者说,在官方封锁之后,还秘密来过这里。
他们在找什么?
清理什么?
“走吧。”
曹操站起身,将箭杆不动声色地纳入袖中,脸上己恢复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看来这‘赤龙’脾气不小,不喜人扰。
罢了,顿丘的公务要紧,就不叨扰它清修了。”
他翻身上马,动作依旧利落,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只是离开时,他最后一次回望那陨坑,目光深沉如夜。
是夜,曹家老宅。
书房内,油灯如豆。
曹操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案前。
窗外夜风呜咽,吹得窗纸噗噗作响。
他摩挲着袖中那半截箭杆,木质坚硬,断口参差。
北军的制式……是奉了谁的命令?
陛下?
宦官?
还是……其他什么人?
他们想从陨石那里得到什么?
又想掩盖什么?
还有那恐怖的幻象。
玄甲,冕旒,尸山,背刺……这难道就是预言中“赤龙”的结局?
功成名就,登临绝顶,然后死于……自己人之手?
那个模糊的身影,究竟是谁?
一个个疑问,像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沉稳而熟悉。
“孟德,还没歇息?”
父亲曹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曹操迅速收起箭杆,起身开门:“父亲。”
曹嵩走进来,他年事己高,身形微胖,脸上带着常年为官养出的圆滑与疲惫,但此刻,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掩上门,儿子眉宇间的惊悸尽收眼底,而他并没有点破,只是沉默地走到案边,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推到曹操面前。
“打开看看。”
曹操解开锦囊,里面是一枚半环形的古玉玦。
玉质温润,色泽深沉,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雷古纹。
在灯下细看,那纹路的某些转折处,竟与他白日所见陨石上的暗金纹路,有着惊人的神似!
“这是?”
曹操抬头,看向父亲。
曹嵩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此乃家传古玉,据说有辟邪之效。
你带在身边,贴身藏好,莫要示人。”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住儿子:“记住我一句话:若他日,遇到手持另一半玉玦之道人,无论其对你言说何事——是许你泼天富贵,还是断你生死祸福——务必,慎之又慎!”
老人的手指用力点了点案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切记!
莫完全信那天命之说,亦莫……完全逆势而行!
这其中的分寸,你自己拿捏。”
曹操握着那半块温润却又似乎带着千斤重量的玉玦,心头巨震。
父亲知道!
他不仅知道陨石,知道预言,甚至可能知道得更多!
这玉玦,这叮嘱,绝非空穴来风。
“父亲,这玉玦的另一半……”曹嵩抬手止住他的问话,摇了摇头,脸上是深深的疲惫与讳莫如深:“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安全。
你只需记住我的话便是。”
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向门口,“夜深了,早些安歇。
顿丘……好自为之。”
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廊下的阴影里。
曹操独自站在灯下,左手握着那半截冰冷的北军箭杆,右手紧攥着温润却神秘的半块玉玦。
窗外,夜风更急了,猛地吹开未曾关严的窗扇,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曹操霍然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树影摇曳,空无一人。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从他触碰那块陨石开始,从他看到那尸山血海的幻象开始,从他接过这半块玉玦开始……一条看不见的线,己经将他,与那“赤龙”的预言,牢牢捆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