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灰岩镇的诡异馈赠搬来灰岩镇那天,天色灰得像块脏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货车吭哧吭哧爬上山路,停在镇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算是到了地头。行李还没卸完,
我就觉得身上落满了视线,黏腻腻的,扒都扒不下来。隔着灰尘扑扑的车窗望出去,
路两旁那些低矮的木屋窗户后面,影影绰绰,好像都站着人,
无声无息地看着我们这辆闯入的铁壳子。邻居们是热情的,热情得让人心里头发毛。
我们刚把最后一个箱子搬进那栋带着股霉味的老房子,门就被敲响了。外面站着一群人,
男女老少都有,脸上挂着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笑容,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他们不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用粗陶罐装着的、颜色深得像血的莓果酒,
还有用油纸包着、硬得像木头的熏肉。那肉带着一股浓重的烟熏气,
底下还隐隐透出点什么别的味道,说不上来。他们只是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
直到你收下东西,才心满意足地、悄无声息地退回到各自屋里。灰岩镇只有一口井,
在镇子中央的小广场上,据说有上百年了。井口用青石垒着,磨得光滑,泛着湿漉漉的光。
井水倒是出乎意料的甘甜,入口清冽,只是咽下去之后,
喉咙深处总会泛起一丝铁锈似的腥气,若有若无。我问过送肉的邻居,
是个脸上褶子能夹死苍蝇的老太太,她咧开没几颗牙的嘴,笑:“好水呐,养人。
”妻子林晚却对那井水喜欢得紧。她说用这水煲的汤,味道都不一样,鲜得掉眉毛。
搬来第三天,她就用那井水炖了一锅排骨汤。汤色奶白,香气扑鼻。可我只喝了一口,
那股子甜腥气混在肉味里直冲脑门,差点没吐出来。林晚却喝了两大碗,
一边喝一边还迷迷瞪瞪地说:“这水……真甜。”就是从那天晚上起,她开始梦游。
2 井边的梦游者第一回发现的时候,我吓得魂飞魄散。半夜醒来,身边空着,
客厅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我摸黑出去,看见她穿着白色的睡裙,正慢吞吞地往大门走,
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我喊她,她不应,拉她,她轻飘飘地就挣脱了,力气大得不像话。
我不敢硬来,只好跟着。她径直走到广场那口老井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低着头,
望着黑黢黢的井口。月光照在她侧脸上,一片惨白。站了有十来分钟,她又自己转身,
梦游似的回了家,躺上床,继续睡。第二天问她,她什么都不记得。第二次,
第三次……后来几乎夜夜如此。我由最初的惊恐变成了麻木,只是每次都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像个忠诚又绝望的影子。直到昨晚。月光很亮,地上像铺了一层惨白的霜。林晚又出了门,
我跟在后面。她走到井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呆立,而是缓缓蹲下身,伸出右手食指,
用指甲,在井口边缘那些粗糙的青石上,一下一下地划拉起来。夜里太静,
那“喀啦喀啦”的声音,刮得人耳膜生疼,心尖都跟着打颤。她在刻东西。我屏住呼吸,
凑近了些,借着冰冷的月光看向井沿。那上面,根本不是什么天然的纹路!密密麻麻,
全是人工刻上去的符号,一个叠着一个,深深浅浅,新旧交错。那符号形状古怪,
像一只只闭合的眼睛,又像某种扭曲的虫子,看久了,只觉得那些线条都在蠕动。而林晚,
正用她修剪得整齐干净的指甲,专注地、一笔一画地,在那些陈旧的刻痕旁边,
增添着新的、属于她的“眼睛”。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猛地抬头,
视线顺着井壁往下看。井内壁潮湿滑腻,覆盖着深绿色的苔藓,但就在那苔藓的间隙里,
同样的符号,密密麻麻,一路向下延伸,直到被幽深的黑暗吞没。我打了个冷战,
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想拉住林晚,脚下一滑,差点栽倒,手撑住了湿漉漉的井沿。
我下意识地探头,朝那井底望去。井很深,月光只能照下去一小段距离,下面是无边的黑暗。
可就在那光与暗的交界处,借着那一点惨淡的光线,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
不是井水的反光,是……一缕缕,一丝丝,像水草,又像是……女人的长发,漆黑如墨,
在昏暗的水下缓缓飘荡、舒展。它们缠绕着,缭绕着,
正柔柔地拂过镇民们日常打水的那只木桶,像情人的手。我一把捂住嘴,
把冲到喉咙口的惊叫硬生生咽了回去,胃里翻江倒海。几乎是同时,
蹲在地上的林晚停下了动作。她猛地转过头,看向我。她的眼睛是睁开的,
瞳孔里却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两潭深不见底的、映着惨白月光的井水。她看见我了。
那双映着月光的、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所在的方向。我浑身僵硬,
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她看见我了?她真的看见我了?在梦游的状态下?
林晚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被撞破的慌乱,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
她就那样“看”着我,几秒钟,或许更久,时间在那瞬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回头,重新面向那口深井,
仿佛我只是黑暗中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她没有再刻划符号,只是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像一尊被遗忘在井边的苍白雕像。夜风吹过,拂动她睡裙的裙摆和井底那似有若无的长发,
带着一股阴湿的、难以言喻的气味。终于,她动了,迈着和来时一样僵硬而飘忽的步子,
朝着家的方向往回走。我几乎是屏着呼吸,蹑手蹑脚地跟在她后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回到家,她径直上楼,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呼吸很快变得平稳悠长,
仿佛刚才在井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从未发生过。我却再也无法入睡。黑暗中,
我睁大眼睛,妻子均匀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恐惧。
井壁上密密麻麻的符号,井底漂浮的、缠绕水桶的长发,
还有林晚那双空洞的眼睛……这些画面在我脑海里交替闪现,织成一张冰冷的网,
将我越缠越紧。第二天天亮,林晚醒来,对昨晚的事依旧毫无印象。
她甚至心情颇好地哼着歌,准备用井水做早餐。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告诉她?她能信吗?还是会觉得我疯了?“昨晚……睡得好吗?
”我试探着问,声音有些干涩。“挺好的呀,一觉到天亮。”她回头冲我笑了笑,
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澈,与昨夜判若两人,“就是好像有点累,手指甲也有点疼。
”她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食指指尖。我心里咯噔一下,强作镇定地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食指指甲边缘,有明显的磨损痕迹,甚至还沾着一点点极其细微的、青灰色的石屑。
而指甲缝里,似乎……似乎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深绿色的苔藓痕迹,
和井壁上的那种一模一样!我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那口井,被这个诡异的镇子吞噬。3 井底的秘密趁着林晚准备早餐,
我找了个借口出门,径直走向隔壁。就是那个送熏肉的老太太家。我得问问,哪怕打草惊蛇,
我也必须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太太家的木门虚掩着,
里面透出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烟熏和某种***植物的气味。我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沙哑的声音:“进来。”推开门,屋内光线昏暗,老太太正坐在壁炉边的摇椅上,
手里拿着一个粗陶杯,里面装着深红色的莓果酒。她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我,
脸上的皱纹在跳动的炉火光线下显得更加深邃诡谲。“有什么事吗,新来的?
”她慢悠悠地问,声音像砂纸摩擦。我深吸一口气,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想问问关于那口井的事。”老太太的动作顿住了,
她缓缓放下陶杯,目光锐利起来,紧紧盯着我:“井怎么了?
”“我妻子……她最近晚上睡不太好,会去井边。”我斟酌着用词,“而且,
井沿上好像有些奇怪的刻痕……”“那是祈福的符号。”老太太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老井庇佑着灰岩镇。用它的水,受它的福。
你妻子……她是个有福气的,被井看中了。”“看中了?什么意思?”我的心沉了下去。
“意思是,她正在融入这里。”老太太咧开嘴,露出稀松的牙齿,
那笑容在此刻看来无比阴森,“这是好事。你别多事,外乡人。接受馈赠,对大家都好。
”她拿起旁边的熏肉,用力撕扯下一小块,递给我:“尝尝?镇上的猪,都是喝井水长大的,
肉特别香。”那肉块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深红色,边缘发黑,散发出的气味此刻闻起来,
那股底味越发清晰——是甜腥气,和井水咽下后泛起的铁锈味,一模一样!我胃里一阵翻涌,
强忍着没有失态,后退一步:“不,谢谢了。”老太太也不坚持,把肉塞进自己嘴里,
慢慢地咀嚼着,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老太太的话非但没有解答我的疑惑,
反而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头。“被井看中了”,“融入这里”,
“接受馈赠”……这些词语背后,隐藏着怎样可怕的真相?回到家里,
林晚已经做好了早餐——白粥,煎蛋,还有一小碟用井水腌制的酱菜。她微笑着招呼我吃饭,
眼神温顺。我看着那碟酱菜,翠绿的颜色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那口井,
它不仅仅是通过饮水在侵蚀我们,它似乎无孔不入。食物、水源,甚至是这镇上的空气,
都在将我们同化成它的一部分。我必须找到更多线索。这个镇子绝对不正常,那些符号,
那井底的长发,还有邻居们诡异的态度和妻子身上发生的变化,都指向一个黑暗的核心。
傍晚,我借口散步,再次来到了镇中心的广场,远远观察那口老井。
夕阳给青石井口镀上了一层不祥的橘红色。几个镇民前来打水,他们动作熟练,面色如常,
互相之间甚至还会点头打招呼,但他们的眼神,都缺乏一种真正的活力,
透着一种和老太太、和梦游时的林晚相似的麻木。我注意到,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在打水时,
右手小指不自然地蜷缩着,上面似乎缠着什么东西。等他打完水离开,我悄悄跟了上去,
保持一段距离。他走到镇子边缘一栋孤零零的木屋前,四下看了看,才推门进去。
就在他关门的一刹那,我看清了——他右手小指上缠着一圈细细的、黑色的头发!
那头发油亮坚韧,绝不可能是普通的断发!而那栋木屋的门楣上,似乎也用某种深色的颜料,
画着一个模糊的、眼形的符号,和井沿上那些刻痕极其相似!一个新的线索!
这个缠着黑发的男人,他和那口井,和井底的东西,一定有更直接的联系!
他没有像其他镇民那样完全麻木,他还保留着一点……恐惧?或者说,是某种不得已的遵从?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灰岩镇再次被夜色笼罩。我知道,夜晚属于那口井,属于梦游的妻子。
但这一次,我不再只是一个恐惧的旁观者。我或许该冒险去接触那个缠着黑发的男人,
他可能是突破口。而今晚,当林晚再次走向井边时,我或许……应该看得更清楚一点,
看看那井底的长发,究竟是怎么回事。镇子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像无数冤魂在低语。
我站在家门前,回头望向广场中央那口黑洞洞的老井,它像一只等待猎物上门的巨兽,
张开了幽深的嘴。夜晚还很长。我终究没有在白天去找那个缠着黑发的男人。
一种本能的警惕按住了我的脚步——在这座陌生、诡异的小镇,
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老太太那句“别多事,外乡人”像冰冷的针,
一直扎在我的后颈。整个白天,我都处在一种焦灼的戒备状态。林晚似乎比昨天更疲倦了些,
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她依然用井水做饭、泡茶,甚至兴致勃勃地提议晚上再用井水煲个汤。
“昨晚的梦好像特别长,”她揉着太阳穴,有些困惑地对我笑了笑,“醒来浑身都酸,
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我看着她清亮的眼睛,那里面依旧没有昨夜井边的空洞,
只有属于“林晚”的温顺和一点点疲惫。这正常的表象,
比任何怪诞的景象都更让我心头发冷。那口井,它不仅在夜晚掠夺她的身体,
似乎还在白天悄无声息地汲取她的精力。我没有阻止她煲汤的提议。我需要观察,需要证据,
需要知道这侵蚀到了哪一步。夜幕如期降临,带着灰岩镇特有的、粘稠而沉重的死寂。
这一次,我没等林晚自己起床。我假寐着,听着身边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而规律,然后,
在某个特定的时刻,那规律被打破了。她的呼吸声顿了顿,变得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
我眯着眼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到她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没有犹豫,没有迷茫,
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她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几不可闻的窸窣声。
白色的睡裙在黑暗中像一团飘忽的鬼火。我悄无声息地跟上。和昨夜一样,
她径直走向广场中央的老井。夜风吹过,带着井水那股甜腥气,混杂着青石上苔藓的阴湿。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她再次在井边蹲下,伸出右手食指。
“喀啦……喀啦……”指甲刮擦石头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尖锐得让人牙酸。
她重复着昨夜的动作,在那布满“眼睛”符号的井沿上,专注地、麻木地,增添着新的刻痕。
我躲在距离井边不远的一处屋檐阴影下,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定着她,
也锁定着那口幽深的井。月光比昨晚稍亮一些,能让我勉强看清井口附近的情形。就在这时,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另一个移动的影子。不是从镇民的房子里,而是从广场另一侧的巷口。
一个佝偻的身影,同样僵硬,同样飘忽,正无声无息地朝着老井走来。
是那个缠着黑发的男人!他走得很快,似乎比林晚更“熟练”。他来到井边,
没有像林晚那样蹲下刻划,而是直接趴在井沿上,将整个上半身都探了下去!他的右手,
那根缠着漆黑头发的小指,垂入了井中。他在做什么?!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片刻之后,他直起身,动作依旧僵硬,然后转身,
沿着来路飘忽而去,消失在巷口的黑暗中。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正在刻符号的林晚一眼,
仿佛她根本不存在。而林晚,对这一切也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她那诡异的“工作”中。
等那男人离开,我鼓起勇气,再次小心翼翼地向井口靠近了几步。我必须知道,
那井底的长发,究竟是什么!井水在月光下泛着黑沉沉的微光。
我强忍着恐惧和那股甜腥气带来的恶心感,凝神向下望去。这一次,我看得更清楚了。
那些长发,确实在。它们不像昨夜那样只是缓缓飘荡,而是……像是在蠕动,
像是有生命的黑色水蛇,缠绕、舒展,甚至……似乎在轻轻拂过井壁。而井壁上,
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我骇然发现,它们并非简单的刻痕!
每一个符号的中央,那类似眼瞳的位置,
都嵌着一小缕、一丝极其细微的、与井底同源的黑色发丝!
它们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摁进了石头里,成为了符号的一部分!这口井,
它在用这些头发……“标记”着什么?或者说,“束缚”着什么?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林晚正在刻划的那处地方。新的符号尚未完成,
但在那刻痕的凹槽里,借着月光,我似乎看到了一点点极其微小的、湿润的……黑色痕迹。
那不是石屑!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我——林晚用指甲刻下的,不仅仅是痕迹!
她每一次刻划,都在将自己的……某种气息?或者更可怕的东西,
连同那井底长发的“力量”,一同烙印进这口井里!就在这时,林晚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猛地转过头,再次看向我藏身的方向!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完全是空洞。那瞳孔深处,
除了映照的井水幽光,似乎还多了一丝别的……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涟漪。
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像是在尝试一个陌生的表情。她看见我了。
她不仅看见我了,她似乎……在“识别”我。恐惧像冰水一样淹没了我。我僵在原地,
连呼吸都忘了。她没有其他动作,只是那样“看”了我几秒钟,然后,如同程序结束,
她转回头,站起身,像来时一样,僵硬地、飘忽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我站在原地,
双腿发软,过了好一会儿,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回去。回到家,林晚已经躺回床上,
呼吸平稳。我没有立刻上床,而是走到浴室,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冲刷着我的脸,
试图浇灭心头的寒意。我抬起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忽然,
我的目光定格在自己的右手上。食指的指甲缝里,不知何时,
也沾上了一点极其细微的、深绿色的苔藓痕迹,和之前在林晚指甲缝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是了……我刚才靠近井边,用手撑过井沿……我猛地凑近镜子,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
瞳孔深处,除了惊惧和疲惫,有没有……一丝不该存在的、冰冷的反光?像井水那样?
镇子依旧死寂。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口井,它不再仅仅通过林晚来影响我。
它注意到了我这个“多事的外乡人”,并且,已经开始用它那无形的方式,触碰我了。
那个缠着黑发的男人,他必须成为我的突破口。天亮之后,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找他。
在他身上,或许藏着离开这口井的诅咒,或者……彻底沉沦的答案。窗外,远远地,
似乎传来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像是女人叹息的声音,融入了风声里。
4 被井选中的妻子天刚蒙蒙亮,灰岩镇还笼罩在一层湿冷的灰雾里。我一夜未眠,
眼里布满血丝,指甲缝里那点深绿色的苔藓痕迹像是烙铁烫下的印记,时刻灼烧着我的神经。
不能再等了。我轻轻起身,林晚还在睡,呼吸微弱,脸色白得几乎透明。我没敢再看第二眼,
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清晨的镇子比夜晚更显死寂,连风声都偃旗息鼓,
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响,显得格外突兀。空气里那股甜腥味似乎淡了些,
但另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木头和湿土混合的***气息弥漫开来。我凭着记忆,
走向镇子边缘那栋孤零零的木屋——那个缠着黑发男人的家。越靠近那里,周遭越是荒凉。
杂草丛生,几乎淹没了小路。木屋比远处看起来更加破败,墙板歪斜,
覆盖着厚厚的、颜色深暗的苔藓,几乎和井壁上的如出一辙。屋前的空地上,
散落着一些看不清原本模样的杂物,锈蚀的铁皮、碎裂的瓦罐,都透着一股被遗弃的气息。
我停在那扇低矮的木门前。门楣上,那个用深色颜料画就的眼形符号比昨晚看得更清晰,
颜料似乎尚未完全干透,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边缘蜿蜒下几道细微的痕迹,像黑色的血泪。
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一条缝。
里面透出比外面更浓重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某种小动物巢穴的臊气。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恶心感,伸手推开了门。
“吱呀——”令人牙酸的木轴转动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屋内光线极其昏暗,
只有一扇糊着厚厚油污的窗户透进一点模糊的天光。空间逼仄,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
地上是夯实的泥土地,潮湿阴冷。角落里堆着些破烂的家什,覆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
那个男人,就蜷缩在屋子最里面的墙角。他背对着我,身体蜷成一团,像是在抵御寒冷,
又像是在躲避什么。他身上那件深色的衣服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喂……”我试着出声,
声音干涩得厉害。他没有反应,一动不动。我小心地往前挪了几步,
脚下踩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小撮纠缠在一起的、漆黑的断发。
我的心猛地一抽。“打扰了,我……我是新搬来的邻居。”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
他还是不动。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绕到他侧面,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
他侧躺在地上,脸颊深陷,面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灰色。眼睛圆睁着,瞳孔涣散,
空洞地望着污浊的屋顶。那眼神,和昨晚林晚在井边看我的眼神,有种诡异的相似,
只是更彻底,更绝望。他的右手放在身前,那根缠着漆黑头发的小指,
此刻清晰地暴露在视野里。那根本不是简单地缠绕!那黑色的发丝,像是活物一般,
紧紧地勒进了他的皮肉里,几乎要将指骨切断。发丝的末端,竟然像是生长了进去,
与他的皮肉粘连在一起,周围一圈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紫黑色,微微肿胀,
渗着一点点浑浊的、带着腥气的组织液。他死了。看这僵硬的姿态和毫无生气的脸色,
恐怕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可是……昨晚,我明明亲眼看见他走到井边,
将缠着头发的手指探入井中!那动作,虽然僵硬,但绝不是一个死人能做出来的!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让我头皮发麻。是那口井!是井底的东西在操控他?!
即使死了,也无法摆脱?我的目光快速扫过这间阴森的木屋。
除了那些随处可见的、令人不安的断发,墙壁上,靠近地面的地方,
似乎也用某种炭灰或者同样的深色颜料,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
和井沿上的眼形符号类似,但更加杂乱、扭曲,像是在极度痛苦或疯狂的状态下涂抹上去的。
在男人蜷缩的身体旁边,泥土地上,有几个模糊的、用指尖划出来的字迹。我蹲下身,
仔细辨认。水……往……低处……只有这三个字,后面的笔画拖得很长,消失在泥土里,
似乎写字的人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水往低处流?这是什么意思?一句没头没尾的谚语?
还是一个警告?或者……暗示?我猛地想起昨晚井底那蠕动漂浮的长发,
想起林晚指甲缝里的苔藓,想起我自己指甲缝里同样的痕迹。这口井,
它在“标记”所有触碰它的人?它在通过水,通过这种诡异的“连接”,
将它的影响力……像水一样,渗透到更低、更深处?渗透到我们的身体里,灵魂里?
我看着地上那具冰冷的、被黑色发丝缠绕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就是被渗透、被控制到极致的例子吗?直到死亡,也无法解脱,甚至死后仍被驱使?
我必须离开这里!立刻!我站起身,踉跄着退后两步,撞翻了旁边一个破木凳,
发出哐当一声响。我不敢再看那具尸体,转身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小屋。
外面灰蒙蒙的天光刺得我眼睛发疼。我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
却带不来丝毫缓解。那个死去的男人圆睁的双眼,和他小指上那生长进去的黑色发丝,
如同噩梦的烙印,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水往低处……灰岩镇就是这摊死水的洼地。
而我们,这些踏入此地的人,正在无可挽回地沉向那井底最黑暗的深处。
林晚……我必须带她走!马上!我发疯似的朝家的方向跑去。雾气似乎更浓了,
甜腥味重新变得清晰起来,缠绕在鼻尖。街道两旁的木屋窗户后面,
仿佛又出现了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无声地注视着狂奔的我。他们的嘴角,
是不是也挂着那种一模一样的、令人不安的微笑?
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回那栋临时栖身的木屋,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
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混合着肉香扑面而来,
熏得我眼前发黑。“你回来了?”林晚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种异常的、粘稠的愉悦,
“汤刚好,快来尝尝。”我僵在门口,看着她端着一个粗陶汤碗,从厨房的阴影里走出来。
碗里奶白色的汤汁滚烫,冒着腾腾热气,几块炖得烂熟的肉块沉在碗底。
那香气……那香气和我之前在邻居家闻到的熏肉,和井水咽下后泛起的铁锈腥气,同出一源!
她的脸上挂着笑,但那笑容不再属于我认识的林晚。嘴角上扬的弧度完美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和镇上那些邻居们如出一辙。她的眼睛亮得吓人,瞳孔深处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
却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两潭死水般的平静。“你……”我的喉咙发紧,声音嘶哑,
“我们得离开这里,现在!”我冲过去,想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出门。她的手冰凉,
像井水里的石头。她轻轻一挣,力量大得惊人,我竟被她带得一个趔趄。“离开?
”她偏了偏头,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天真的疑惑,“为什么要离开?灰岩镇不好吗?
井水这么甜,汤这么鲜。”她端着汤碗,一步步向我逼近,那甜腥的热气直往我脸上扑。
“喝了吧,喝了就舒服了,就不会想那些不该想的事情了。”我看着那碗汤,胃里翻江倒海。
碗沿上,似乎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深绿色的苔藓碎屑。“你看看你自己!林晚!
你看看这个镇子!那口井!那个男人他死了!死了还在被控制!”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试图唤醒她。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笑容更深了些,露出过于整齐的牙齿。
“那是他的福气,他终于完全融入井里了。”她轻声细语,
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我们都会融入的,或早或晚。这是归宿。”归宿?
融入那口藏着蠕动长发的井?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心脏。眼前的这个人,
披着林晚的皮囊,内里却已经被彻底替换了。我必须走!立刻!一个人也要走!我猛地转身,
冲向大门。手刚碰到粗糙的木门板,外面就传来了声音。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是很多个。
沉重,拖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从街道的各个方向汇聚而来。
我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看去。灰蒙蒙的雾气里,站满了人。所有的邻居,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都来了。他们围在我的屋外,密密麻麻,沉默地站着,
脸上挂着那复制粘贴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他们的眼睛,全都直勾勾地盯着这扇门,
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期待。我被包围了。那个送熏肉的老太太站在最前面,
手里依旧端着那个装深红色莓果酒的粗陶罐。她看着门缝后的我,咧开嘴,露出稀松的牙床。
“外乡人,”她的声音穿过门板,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要去哪儿啊?
”我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木门,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完了。“留下来吧。
”老太太的声音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韵律,“井水需要滋养,镇子需要新人。”需要滋养?
像那个死去的男人一样吗?像正在被同化的林晚一样吗?林晚端着那碗汤,
静静地站在我身后,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像是在等待一场早已注定的仪式的完成。屋外是成群结队的、***控的“居民”,
屋内是已经被彻底转化的妻子。甜腥的空气无处不在,仿佛这整个灰岩镇,
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活着的、正在缓慢消化我的胃囊。那口井,它不仅仅是一口井。
它是心脏,是大脑,通过水,通过某种无法理解的联系,将整个镇子变成了一个整体,
一个恐怖的共生体。而我,是这个共生体试图吞噬的新猎物。
我的目光扫过窗外那些麻木而微笑的脸,扫过身后林晚那空洞的眼神,
最后落在她手中那碗依旧冒着热气的、乳白色的汤上。指甲缝里,那点深绿色的苔藓痕迹,
似乎在隐隐发烫。水往低处……我还能往哪里逃?门外是沉默的、微笑着的人群,
像一堵密不透风的肉墙。门内,林晚端着那碗乳白色的汤,一步步逼近,
甜腥的热气几乎要舔舐到我的脸颊。她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滩沼泽,底下却是致命的流沙。
退路已绝。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炸开。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
刺得生疼。但我却奇异般地冷静了下来,像被逼到悬崖边的野兽,
反而看清了脚下唯一的、危险的落脚点。不能硬闯。不能表现出彻底的抗拒。
那个死去的男人就是前车之鉴。我需要……伪装。需要时间。我看着林晚,
强行扯动脸上僵硬的肌肉,试图挤出一个类似他们、但又不会过于夸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