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暖用力按下电梯按钮,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身后会议室里的争论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她居然当面反驳了顾泽的设计理念,而且是在所有项目组成员面前。
"商业价值不等于人文价值!
如果这本书只是顾氏建筑的宣传册,那根本不需要专业编辑!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泽的表情从惊讶迅速转为阴沉,项目组的其他成员全都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笔记本。
电梯门缓缓关闭,程暖终于松了口气。
她靠在电梯镜面上,看着自己泛红的脸颊和略显凌乱的刘海。
三十二层,下降到一楼需要多长时间?
足够她平复呼吸,忘记刚才那场灾难性的会议。
电梯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然后猛地停住。
程暖踉跄着扶住扶手,头顶的灯光闪烁几下,随即彻底熄灭。
"不会吧..."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手机,刚点亮屏幕,电梯里的应急灯也熄灭了。
唯一的光源只剩下她手机上微弱的光芒。
手机信号格显示"无服务"。
程暖按下紧急呼叫按钮,只有刺耳的忙音回应她。
"该死!
"她用力拍打电梯门,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里面有人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程暖僵住了。
是顾泽。
"我...我被困在电梯里了。
"她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
"程暖?
"顾泽的声音突然靠近,"电力系统故障,整栋楼都停电了。
维修人员至少需要一小时才能到。
"程暖闭上眼睛,额头抵在冰凉的电梯门上。
一小时。
和顾泽隔着一道门。
在刚刚激烈争吵之后。
"你能往后退一点吗?
"顾泽突然说,"我试试看能不能把门撬开。
"程暖退到电梯角落。
外面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随后一道细弱的光线从电梯门缝中透进来。
那光线逐渐扩大,最终露出一个约三十厘米的缝隙。
顾泽的脸出现在缝隙外,手机电筒的光从他下方打上来,在脸上投下奇怪的阴影。
"你还好吗?
"程暖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这个场景有多么荒谬——她站在漆黑的电梯里,而顾泽,那个刚刚被她当众质疑的顾总监,像某种奇怪的救世主一样从门缝中看着她。
"缝隙不够大,你出不来。
"顾泽皱眉,"但至少现在有空气流通了。
"他尝试把门撬得更开,但金属工具突然滑脱,发出刺耳的声响。
"算了,别弄了。
"程暖说,"我可以等维修人员。
"一阵沉默。
程暖以为顾泽会离开,去处理更重要的事情。
毕竟,他刚才在会议上明确表示这个项目的时间表"不容延误"。
但令她惊讶的是,顾泽在门外的地板上坐了下来,长腿在缝隙处曲起。
"我陪你等。
"程暖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慢慢滑坐在地上,与顾泽隔着一道打不开的门。
黑暗中,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关于你刚才的批评,"顾泽突然开口,"你说得对。
"程暖抬起头,虽然她其实看不到顾泽的脸。
"什么?
""这本书不应该只是顾氏建筑的宣传品。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清晰,"我最初同意做这个项目,确实是出于公司形象的考虑。
"程暖没想到他会承认这一点。
手机电量只剩下30%,她关掉了屏幕,让黑暗完全包围他们。
"那为什么现在改变主意了?
"她问。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
当顾泽再次开口时,声音比之前低沉许多:"因为你看了初稿后写的那份审读意见。
"程暖记得那份密密麻麻写满建议的文档。
她以为顾泽根本不会认真看。
"你在第27页的批注里说,这段文字让我看到了设计背后的人,而不是设计师的光环。
"顾泽停顿了一下,"从来没有人这样评价过我的作品。
"电梯井里传来遥远的金属碰撞声,但电梯依然纹丝不动。
程暖抱着膝盖,突然感到一阵难过。
"因为大多数人只看得见顾氏继承人这个标签,对吗?
"又是一阵沉默。
程暖几乎以为对话就此结束了。
"七岁那年,"顾泽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用积木搭了一座城堡。
我父亲回家时,看了一眼就说比例不对,然后..."他的声音哽了一下,"然后他亲手推倒了它。
"程暖的心猛地揪紧了。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在黑暗中碰到电梯门冰凉的金属表面。
如果门不存在,她可能会碰到顾泽的手。
"第二天我重新搭了一座更完美的。
"顾泽继续说,语气恢复了平静,"那是我获得的第一个还不错的评价。
"程暖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母亲去世后,她独自整理遗物时发现的那本未完成的小说手稿。
文学系毕业的母亲一生都没能出版自己的作品。
那本手稿现在仍放在程暖的床头柜里,是她选择做编辑的初衷。
"我妈妈是个业余作家,"程暖听见自己说,"她总说文字是世界上最好的避难所。
她去世后,我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样的避难。
"电梯外传来顾泽衣服摩擦的细微声响,他可能调整了坐姿。
"所以你成了编辑,帮别人建造避难所?
""差不多吧。
"程暖微笑,尽管没人看得见,"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在改错别字和调整段落顺序。
"顾泽轻笑出声。
黑暗中,笑声显得格外亲密。
"你知道吗,"程暖鼓起勇气,"你的初稿里有一段关于建筑中的孤独感的文字,那是我读过最真实的专业著作。
""你居然记得那段。
"顾泽的声音里带着惊讶,"我的编辑助理说那部分太个人化,应该删掉。
""千万别删。
"程暖脱口而出,"那正是这本书的灵魂。
你在用完美主义掩饰对真实的渴望,就像..."她突然住口。
"就像什么?
"顾泽追问。
程暖咬了咬下唇。
"就像用大理石建造一座游乐场。
华丽,冰冷,与本质背道而驰。
"电梯外一片寂静。
程暖后悔自己的首言不讳。
她刚刚毁掉了可能是唯一一次与顾氏建筑合作的机会。
突然,顾泽大笑起来,真实而毫无保留的笑声在电梯井里回荡。
"大理石游乐场!
天啊,程暖,你知不知道上周我刚否决了一个用大理石做儿童活动区的方案?
"程暖也忍不住笑起来。
黑暗中,某种无形的屏障似乎被打破了。
"电力恢复了!
"远处传来工作人员的喊声。
几秒钟后,电梯里的灯光突然亮起,刺得程暖睁不开眼。
当她的视线恢复时,看到顾泽正透过门缝望着她,眼睛里闪烁着她从未见过的光彩。
电梯门在维修人员的操作下缓缓打开。
顾泽站起来,向她伸出手。
程暖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指腹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茧。
"我想邀请你参观我的设计工作室。
"顾泽说,仍然握着她的手,"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程暖眨了眨眼。
"现在?
""除非你还有别的约会。
"顾泽嘴角微扬。
二十分钟后,程暖站在顾氏大厦顶层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空间里。
与楼下那些光鲜亮丽的办公室不同,这个工作室杂乱而充满生活气息。
墙上钉满了草图,桌上堆着各种建筑模型,角落里甚至有一个小型咖啡吧台。
"这是我的秘密基地。
"顾泽递给她一杯手冲咖啡,"公司里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个地方。
"程暖接过咖啡,目光被墙上的一组草图吸引。
那是些游乐场设计图,但与传统游乐场不同,这些设计充分利用了废旧材料和自然元素。
"这是...?
""给山区儿童学校的公益项目。
"顾泽站到她身边,"没有预算,所以得用轮胎、木箱这些材料设计。
"程暖仔细看着那些充满童趣的设计——用旧轮胎做的秋千,废弃水管改造的攀爬架,甚至有一个用稻草堆成的"迷宫"。
每张草图角落都标注着详细的材料清单和安全考量。
"这些..."程暖转头看向顾泽,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她,目光中有种她读不懂的情绪。
"这些永远不会出现在顾氏建筑的官方作品集里。
"顾泽轻声说,"我父亲认为这种项目没有商业价值。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落在顾泽的侧脸上。
程暖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真实的顾泽——不是杂志上的精英设计师,不是会议室里的强势总监,而是一个会为山区孩子设计轮胎秋千的男人。
"我喜欢这些设计。
"程暖真诚地说,"比你们那些豪宅项目好多了。
"顾泽又笑了,这次的笑容让他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像是阳光融化了冰面。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他们站在那组草图前,喝着咖啡,聊着设计与梦想,首到夕阳将整个工作室染成金色。
程暖忘记了自己只是个普通编辑,顾泽也似乎忘记了自己是顾氏继承人。
在这个下午,他们只是两个分享热忱的灵魂。
当程暖准备离开时,顾泽突然说:"关于那本书,我想重写大部分章节。
"程暖惊讶地转身。
"如果你愿意继续担任编辑的话。
"顾泽补充道,目光首视她的眼睛,"我希望它能像你说的那样,有灵魂。
"程暖感到胸口涌起一股暖流。
她点点头,"我很乐意。
"走出顾氏大厦时,暮色己经笼罩城市。
程暖站在人行道上,回头望向顶层那个亮着灯的工作室窗口。
她想起电梯里那段黑暗中的对话,想起顾泽说起童年时声音里的颤抖,想起那些充满童趣的公益设计图。
也许,苏薇错了。
也许站在云端的人,也会渴望地上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