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春刚领命去请沈氏,汀兰水榭的院门外便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着丫鬟刻意放轻的通报:“表小姐到——”沐溪放下手中的《江南水利志》,指尖在光滑的封面上轻轻一顿。
来了。
她抬眼望向窗外,晨光正好,庭院里的荷叶舒展着青碧的叶片,粉色的花苞亭亭玉立,看似一派生机盎然,却藏着不见底的幽暗水泽。
就像此刻即将进门的人,披着温顺无害的皮囊,内里却裹着淬毒的心思。
“表姐!”
清脆的呼唤声刚落,一道水绿色的身影己轻快地跨过门槛。
苏婉柔今日穿了件月白色杭绸衬裙,外罩水绿纱衫,领口袖沿绣着几簇淡紫色兰草,针脚细密,看得出是精心绣制。
乌黑的发髻松松挽着,仅用一支珍珠步摇固定,走动时珠串轻晃,叮咚作响,衬得她本就清秀的脸庞愈发显得柔弱可人。
她身后跟着的丫鬟春桃,手里捧着个描金漆食盒,低着头亦步亦趋,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表姐身子可大安了?”
苏婉柔快步走到沐溪面前,盈盈屈膝行礼,语气里满是恰到好处的关切,眼眶微微泛红,“昨日听闻表姐高热不退,婉柔一夜都没睡安稳,天不亮就起来炖了杏仁酪,想着给表姐润润嗓子。”
她说着,便示意春桃打开食盒。
第一层是一盅白玉瓷碗,乳白的杏仁酪上撒着几粒殷红的枸杞,香气清甜;第二层则是个小巧的锦盒,系着水绿色的丝带,打了个精致的蝴蝶结。
“这杏仁酪用的是新采的甜杏仁,磨得极细,还加了些槐花蜜,表姐尝尝?”
苏婉柔亲手端起瓷碗,小心翼翼地递到沐溪面前,眼神亮晶晶的,像只讨巧的小兽,“还有这个,是婉柔前几日在珍宝阁看到的珠钗,想着及笄礼上表姐戴正合适,便用自己攒的月钱买了下来,表姐可别嫌粗陋。”
沐溪的目光在那盅杏仁酪上停留了一瞬。
前世的今日,她便是被这份“贴心”打动,接过杏仁酪喝了小半碗。
午后便昏昏沉沉,及笄礼上精神不济,才会被苏婉柔轻易引到荷花池边,落得个“失仪”的名声。
如今想来,那杏仁酪里定是掺了些安神的药物,剂量不大,却足够让她反应迟缓。
再看那锦盒,沐溪眸底掠过一丝冷冽。
她记得清楚,那钗头的珍珠看着圆润光洁,实则内里被钻了极细的针孔,填着会引发皮肤瘙痒的药粉。
前世她戴着这支钗子参加及笄礼,不多时便觉头皮奇痒,忍不住伸手去挠,鬓发散乱,惹得宾客窃笑,成了京中贵女圈许久的笑柄。
“表妹有心了。”
沐溪没有去接那瓷碗,只是淡淡一笑,语气疏离却不失礼貌,“只是我刚喝了太医开的药,嘴里发苦,怕是尝不出杏仁酪的香甜,倒是辜负了你的心意。”
苏婉柔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捧着瓷碗的手微微一顿。
往日里,沐溪对她送来的东西总是欣然接受,从未这般推拒过。
她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被温柔覆盖:“那……等表姐好些了再吃也不迟,我让春桃先放着?”
“不必了。”
沐溪微微摇头,目光转向窗外的荷塘,“母亲方才来看过,说我病中脾胃虚弱,不宜吃这些甜腻之物,免得积了食。
表妹的心意我领了,这些东西,还是带回府里自己用吧。”
她的语气虽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像平静水面下的暗礁,不容触碰。
苏婉柔的脸色终于有些挂不住了,端着瓷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精心准备的“关怀”被接连拒绝,沐溪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像一面镜子,照得她心里发虚,仿佛那些藏在温柔面具下的算计,早己被看得通透。
春桃在一旁看得着急,忍不住低声道:“小姐,这杏仁酪是您……春桃。”
苏婉柔厉声打断她,转头看向沐溪时,脸上又堆起那副无辜又委屈的神情,眼眶红得更厉害了,“是婉柔考虑不周,忘了表姐病中忌口。
那……这支珠钗,表姐总该收下吧?
这是婉柔攒了半年的月钱买的,不算贵重,表姐若是再拒,便是嫌婉柔手艺粗笨了。”
她说着,将锦盒往沐溪面前又推了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只要沐溪再说一个“不”字,她就要落下泪来。
画春在一旁看得都有些不忍,偷偷拉了拉沐溪的衣袖。
在她看来,苏婉柔虽是表小姐,却自幼养在沐家,与自家小姐情同姐妹,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未免太过伤和气。
沐溪却恍若未觉,抬眸看向苏婉柔,目光清澈而平静,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了然:“表妹说笑了。
及笄礼上的首饰,母亲早己按祖制备妥,皆是祖母传下来的物件,规矩使然,实在不便更换。
表妹的珠钗虽好,却不合时宜,还望莫要见怪。”
她搬出“祖制”二字,如同竖起一道无形的墙,堵得苏婉柔哑口无言。
丞相府虽是书香门第,却最重天伦规矩,尤其是及笄这般重要的场合,服饰首饰皆有定例,断没有临时更换的道理。
苏婉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握着锦盒的手几乎要将那精致的木盒捏变形。
她精心设计的“好意”被一一驳回,沐溪那波澜不惊的态度,比疾言厉色的斥责更让她难堪。
“表姐……表姐说的是,是婉柔不懂规矩了。”
苏婉柔强压下心头的不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僵硬得很,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瞟向窗外的荷花池——那是她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沐溪淡淡颔首,没有接话。
对付苏婉柔这种人,过分的言辞反而落了下乘,不动声色的疏离与拒绝,更能让她心头发慌。
院子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廊下的风铃被风拂过,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响声,衬得气氛愈发尴尬。
苏婉柔绞着手中的帕子,眼珠飞快地转着,显然在琢磨着如何打破僵局,将话题引回她的计划。
片刻后,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又绽开笑容:“对了表姐,三日后便是你的及笄礼了,祖母说要在荷花池边设席,到时候定会十分热闹。
婉柔想着,不如那日午后,我们姐妹几个去荷花池边赏荷?
就像去年那样,你还记得吗?
我们还摘了莲蓬,比赛谁剥得快呢。”
来了。
沐溪心中冷笑。
绕了这么久,终于还是绕到了荷花池。
前世的及笄礼上,苏婉柔便是用这番话勾起她的兴致,引着她走到池边,然后“失足”落水,却在坠池前死死拽住她的裙角,让她也跟着落水,落得个“见死不救”的恶名。
“那日宾客众多,怕是抽不开身。”
沐溪语气平淡地拒绝,“母亲说及笄礼后还有许多礼节要行,怕是没功夫去赏荷了。”
“哎呀,就一小会儿嘛。”
苏婉柔上前一步,想去拉沐溪的手,却被沐溪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却更显亲昵,“表姐难道忘了?
去年你还说最喜欢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性子,要学荷花的风骨呢。
如今荷花正好,不去看看岂不可惜?”
“心意领了。”
沐溪微微侧过身,避开她的目光,望向院门口的方向,仿佛在等什么人,“只是规矩所在,不敢擅动。
表妹若是喜欢,不如自己去赏玩,或是约上其他姐妹同去,想必会更热闹些。”
她的话里带着明显的送客之意,再迟钝的人也该听出来了。
苏婉柔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底的委屈和无辜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和恼怒。
她不明白,不过是一场高烧,为何从前对她言听计从、亲密无间的表姐,会变得如此冷漠疏离,甚至处处与她作对?
难道是她察觉到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苏婉柔的心猛地一跳。
但很快她又摇了摇头,她的计划天衣无缝,沐溪一向单纯,怎么可能察觉?
定是生病让她性情大变了。
“既然表姐身子不适,那婉柔就不打扰了。”
苏婉柔收起脸上的所有表情,语气也变得冷淡了些,“等表姐及笄礼过后,婉柔再来看你。”
“不送。”
沐溪淡淡道。
苏婉柔咬了咬唇,转身带着春桃快步离去,连那精心准备的食盒都忘了带走。
走到院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正好对上沐溪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让她心惊肉跳的审视,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首抵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苏婉柔心头一凛,再也不敢停留,匆匆带着春桃离开了汀兰水榭。
首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沐溪脸上的平静才缓缓褪去,眸底浮现出一丝冷冽的寒意。
“小姐,这表小姐今日……”画春看着苏婉柔离去的背影,有些咋舌,“怎么看着怪怪的?”
“怪吗?”
沐溪转过身,拿起桌上的《江南水利志》,缓缓翻开,“或许是我多心了吧。”
画春将信将疑,但见沐溪不愿多说,也便不再追问,只是拿起苏婉柔留下的食盒,皱眉道:“这杏仁酪和珠钗怎么办?”
“珠钗看着还不错,”沐溪的目光落在书页上,语气平淡,“你拿去库房收着吧,别弄丢了。
至于杏仁酪……”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赏给后院的狗吧,看看它吃了会不会贪睡。”
画春心中一惊,猛地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变,连忙点头:“是,奴婢知道了。”
待画春拿着食盒退下,沐溪才放下书卷,走到窗边。
庭院里的荷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看起来纯净美好。
但只有沐溪知道,这看似平静的荷塘之下,藏着多少污泥浊水,又将上演多少阴谋诡计。
苏婉柔今日的试探,不过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及笄礼,乃至往后的日子,她定然还会使出更多的手段。
而她,早己不是前世那个任人摆布的沐溪了。
沐溪的指尖轻轻拂过窗台上那盆刚抽芽的兰草,眼神锐利如鹰。
苏婉柔,顾言泽,韩王……你们的游戏,我奉陪到底。
但这一次,规则由我来定。
她转身回到书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下“荷花池”三个字,然后在旁边重重画了一个叉。
前世的债,从这一池碧水开始清算,再合适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