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兰的香气漫过鼻尖时,沐溪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抠着掌心——那里本该有一道被狱卒的铁链磨出的旧疤,此刻却只有一片光滑的嫩肉。
她霍然睁眼,撞进眼帘的是藕荷色缠枝莲锦帐,帐角垂着的银铃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将晨光筛成细碎的金点。
这不是天牢里那块沾满血污的破麻布,是她用了五年的旧帐子,连边角被虫蛀的小窟窿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小姐!
您可算醒了!”
画春端着铜盆从外间进来,青布围裙上沾着水渍,见她坐起身,脸上堆起真切的慌急,“您发了一天高热,老夫人遣人来问了三回,说再过三日就是及笄礼,可不能误了吉时。”
及笄礼。
十五岁。
沐溪的呼吸骤然停在喉咙口,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几乎蜷缩起来。
她记得这个节点。
十五岁及笄,是她命运分野的开端。
而那场让她高烧的“淋雨”,根本不是意外——是苏婉柔故意在她回府的路上泼了冷水,又在她病中送来掺了料的“安神香”,让她昏睡错过查收那箱“添妆”。
那时的她还当苏婉柔是真心关切,对那箱藏着痒痒粉帕子、蚀骨珠钗的锦盒毫无防备。
她更记得,从这一年开始,往后的五年里,那些足以将沐家碾碎的悲剧是如何一步步铺展开的——十六岁,父亲查到江南赈灾粮被韩王私吞,开始暗中追查,朝堂上与韩王的明争暗斗渐起;十七岁,苏婉柔借顾言泽的关系,偷偷将父亲整理的查案手札换了页,埋下“通敌”的伏笔;十八岁,韩王借秋猎构陷先皇后之子程逸谋反,父亲因曾为程逸辩解,被韩王视作眼中钉,构陷的网开始收紧;十九岁,江南贪腐案牵连扩大,苏家作为韩王的帮凶露出马脚,苏婉柔为自保,设计让沐云“失仪”,试图用妹妹的名声拖垮沐家;二十岁,韩王终于罗织完所有罪证,父亲被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腰斩于市。
母亲在天牢里抱着父亲的血衣,一头撞向石壁,血溅在刻着“囚”字的砖上,洇开半尺红。
也是这一年,十岁的沐阳被押赴刑场时,还在拼命朝她所在的天牢方向喊“姐姐快跑”;西岁的沐风被吓得失了声,小小的身子抖成筛糠,最后和她一起被灌了毒酒。
她死的时候,正好二十岁。
毒酒入喉的灼痛还残留在记忆里,更清晰的是临死前透过天牢木窗看到的景象——苏婉柔穿着本该属于她的云锦嫁衣,挽着顾言泽的手臂站在高台上。
那身嫁衣,是母亲在她十五岁及笄后就定下的,领口那朵金线兰草,还是她亲手描的样子。
苏婉柔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隔着遥远的距离朝她瞥了一眼,眼神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
顾言泽低声说了句什么,她便笑着转回头,重新靠回他怀里。
就是那一眼,让她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把“恨”字刻进了骨头里。
“小姐?
您怎么了?
脸色这么白?”
画春放下铜盆,伸手想探她的额头,“是不是还烧着?
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沐溪猛地攥住画春的手腕,力道之大让丫鬟痛呼出声。
她看着画春年轻的脸——这张脸在五年后会被狱卒用刀柄砸得青肿,却仍在她断腿时,拖着被打烂的脊背爬过来喂她水,最后被一根铁棍生生砸断了脖颈。
“画春……”沐溪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指尖触到画春温热的皮肤,才后知后觉地发起抖来,“我……我没死?”
画春被她问得一愣,眼眶瞬间红了:“小姐胡说什么呢!
您就是淋了雨受了寒,太医说养几日就好。
老夫人还说,等您好了,要亲自给您插及笄的金簪呢。”
老夫人还在,母亲还在,父亲还在,云儿、阳儿、风儿都还在……沐溪松开手,踉跄着扑到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眉梢眼角还带着少女的青涩,只是那双眼睛,盛着与十五岁年纪不符的惊悸与沉郁,像浸在冰水里的火。
她抬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没有刀疤,没有冻疮。
再往下,脖颈光滑,锁骨清晰——没有被铁链磨出的血痕,没有被毒酒灼出的溃烂。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十五岁,回到了及笄礼前三日,回到了所有悲剧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的时候。
“小姐,表小姐派人送了锦盒来。”
小丫鬟捧着个描金漆盒走进来,怯生生地放在桌上,“说是给您备的及笄礼添妆,还说……明日一早就来给您请安。”
苏婉柔。
沐溪的目光落在那锦盒上,指节瞬间捏得发白。
盒子上系着的蝴蝶结是苏婉柔最爱的样式,她记得前世就是拆开这盒子,用里面的帕子擦了母亲给她的玉簪,结果及笄礼上头皮肿得像颗烂桃,被京中贵女私下笑了半年。
那时的苏婉柔,还假惺惺地替她辩解:“表姐许是对花粉过敏,大家别怪她。”
“收进库房。”
沐溪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告诉来人,我病着,不见客。”
小丫鬟应着退下,画春在一旁犹豫道:“小姐,表小姐毕竟是老夫人疼爱的,这般拒见……疼爱的?”
沐溪转过身,眼底翻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却在看到画春惶恐的眼神时骤然收敛,“画春,有些人的心是捂不热的。
从前是我傻,错把毒蛇当亲妹,往后不会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晨光涌进来,带着素心兰的清苦气。
庭院里的荷花刚绽了尖角,蜻蜓停在上面,翅尖闪着金亮的光——和十五岁这年的夏天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她看清了藏在荷叶下的淤泥。
韩王的贪腐网,苏婉柔的毒心,顾言泽的凉薄……这些在前世用五年时间慢慢勒紧的绳索,这一世,她要提前剪断。
“画春,”沐溪望着那片荷塘,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去取纸笔来。”
画春虽不解,还是很快铺好了宣纸。
沐溪提笔蘸墨,手腕悬在纸上许久,落下的却不是平日里练的簪花小楷,而是三个力透纸背的名字:苏婉柔。
顾言泽。
韩王程湘。
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三朵开在黄泉路上的曼殊沙华。
五年。
她有整整五年的时间。
足够她撕开苏婉柔的伪善面具,足够她斩断与顾言泽的孽缘,足够她帮父亲查清江南贪腐案,足够她和程逸——那个同样背负血海深仇的皇子,联手掀翻韩王的阴谋。
及笄礼?
沐溪放下笔,指尖抚过纸面,冰凉的触感让她愈发清醒。
正好。
就从这里开始,让那些披着人皮的恶鬼,尝尝从云端跌落的滋味。
窗外的风拂过荷叶,簌簌作响。
沐溪望着天光里飞舞的尘埃,缓缓握紧了拳。
这一世,她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她要做执棋的手,要做劈向黑暗的刀,要让沐家的忠魂得安,要让这世道清明——哪怕是以血为代价。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对画春道,“去厨房说一声,今日的点心,做些桂花糕。”
西弟沐风昨日还念叨着想吃,这一世,得让他吃够。
所有她曾失去的温暖,都要一点一点,亲手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