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明德二年。
今日这清明,可谓是邺城百姓这许多年来怨怼最多的一个清明了。
往年这日子虽也是阴雨连绵,却是天可怜见,那头上一片黑压压的云也总是待人们扫墓烧纸后才肯滴下眼泪。
可今年也不知犯了什么邪,偏赶上人正祭拜时下雨,什么纸钱,香烛,纸扎统统浇了个干净利落。
邺城百姓自是知道此事不吉,私下议论纷纷,罪魁祸首便要提起那圣宗皇帝赵勖。
荒淫无道,好色无德。
也不知是做太子时太过压抑急于释放,还是本性偏就如此。
他做了不到五年的皇帝,却一连换了三位皇后。
第一位皇后本就是结发妻子,也无甚好说,可到底是个无福之人,享了一年母仪天下的福气,便撒手而去了,实为可惜。
第二位皇后是当朝宰相萧如山的嫡女萧玉雯。
这位嫡女倒也不算福长,做了三年多的皇后,那赵勖却患了怪病,她日夜侍疾,却死在了赵勖之前。
这萧玉雯在时,赵勖也算是宠爱有加,可她才死了不过三日,丧事还未曾办利索,一纸急诏又入相府,不为旁的,只为立那萧家庶女为后。
这第三位皇后却也不知有福无福,入宫不过三日,还未等到封后大典,那赵勖便一命呜呼了。
倒可怜了那萧家庶女,正值当嫁的年岁,偏要死守活寡,真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这厢街巷百姓还在争论不休,那厢一行金雕玉砌的车马己从皇城缓缓驶过长街,从外城北玄门出,一路向沧溟山北齐帝陵处去。
为首那辆最为宽阔华丽的马车中坐着的,正是方才百姓口中所言的“可怜的萧家庶女”。
帝陵离邺城不远,左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
一众皇亲大臣下了马车后便在一侧跪拜等候。
半晌,那为首的车帘才缓缓被掀开一角,身着一袭明黄龙袍的少年率先从车中踏出,他看着不过十西五岁的模样,眉宇之间似有稚气未脱,可却是神色威严,容止尊贵。
他便是当朝明德皇帝赵锦,先帝第十七子,今年刚满十五,乃是先帝早逝的容妃所生。
赵锦逡巡西下,又转头看向车中,转头看向车中,微微弯腰,恭敬请道:“太后。”
他话音方落,众人的目光便齐聚赵锦那处。
只见一只凝脂玉手悄然伸出,轻轻地搭在赵锦半伸的手臂上,纤细柔软,众人屏息凝神,不敢眨眼。
世人皆称萧家仅有的两个女儿有着无双的容貌,那萧玉雯倒也确是如此,不过这位名唤“萧玉阮”的众人之前却是无缘得见。
难得今日得此时机,又如何能这般错过?
只见那振翅欲飞的凤冠下,女子的乌发似墨,缓缓抬头之际,那巴掌大的鹅蛋小脸渐渐露出全貌之时,却惊得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冰肌玉骨以为身,眉如远山带翠,眼似秋波含水,鼻尖娇俏,唇如瑰瓣,纵使一身袭玄金华服沉闷如水,也难掩女子倾城绝艳之容,只这般淡然神情,便足以勾人心神,摄人魂魄。
那己故的萧皇后也算是这皇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了,可却远不及眼前这位的倾国之貌,怪不得先皇纵使病入膏肓之际仍执意要立此女为后,想来是早有肖想了。
此次前来帝陵祭拜,倒也是萧玉阮自入宫以来,所见群臣最多的一次。
她朝那跪拜众人看了看,一眼便看到了萧如山。
他憔悴了不少,眼下淤黑,两腮凹陷,看着好似有些病态,也多了许多愁容。
萧玉阮扶着赵锦的手臂走过群臣后,轻唤了他一声,“皇上。”
赵锦侧头看了眼她,凑上耳道:“太后,何事?”
“哀家己然许久未曾回相府探望了,今日看到丞相又老了许多……”萧玉阮收回扶着赵锦的手,赵锦微愣,随即了然一笑,“朕明白,祭礼一过,朕便着人去请丞相在九鼎殿中等你。”
“那哀家就多谢皇上了。”
萧玉阮说着,本想松一松头上沉重的凤冠,却又听赵锦提醒道:“叙旧倒无甚,只是太后莫要误了回宫时辰。”
“这倒不劳皇上费心,哀家守时的很。”
“如此便好。”
萧玉阮随着乌泱泱众人行了祭礼后,只觉得脖子都要被那重铁般的头饰压断了,一路行至九鼎殿中,却见萧如山早己等在了那里。
“爹。”
她唤了萧如山一声,倒引得萧如山眉头紧锁,他忙探了眼门外,见空无一人,这才放心拉过萧玉阮,疾言厉色道:“你这规矩是白学的么?
如今朝中局势本就不利相府,方才那话若是让旁人听去了,老夫怕是要成了众矢之的了。”
鼻间萦绕着的焚香气息,压抑又沉痛,萧玉阮强忍不适,有些委屈地看了眼萧如山,“爹,我就是见方才无人才敢这般唤您的……罢了,罢了。”
萧如山摆摆手,低声提醒道:“日后万要记得,莫要鲁莽。”
萧玉阮笑了笑,“女儿明白了……对了,女儿看你比之从前瘦了许多,如今你己是那知天命之年,万要将养好身子。”
“呵!”
萧如山冷哼一声,那满是沧桑的脸上尽是冷硬,“你放心,老夫这命还长着。”
他冷冷地看了眼萧玉阮,轻捋胡须,眉头紧缩,“对了,那桩事,小皇帝到底要如何发落?
他莫不是真的信了那摄政王掌事的一面之词?”
“前朝政事,我又如何得知?”
萧玉阮轻飘飘地应了句,实在有些难忍这焚香气味一般,目光落在了那一排排被供奉的庄严神像上,神像前有各式古旧法器,或是金玉,或是青铜紫檀,还有更为特别的……萧如山被她这般置身事外的模样气得脸色阴沉,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事关萧家家族兴亡大事,你倒说得轻松。
你可是忘了你在入宫前的那几日爹是如何同你说的?”
也只此刻,萧如山才愿对萧玉阮自称一声“爹”。
“女儿自是不敢忘。”
萧玉阮收回目光,忐忑地看了眼萧如山,“爹,你同我说实话,此事果真与你无关?”
“老夫在你眼中竟这般愚蠢么?”
萧如山微微眯起眼睛,却也难掩神色狠戾,他抬手碰了下殿中巨鼎,缓缓抚过边缘纹路,若有所思地道:“这许是赵垣故意设计老夫也未可知,可是,依赵垣那厮的行事作风,也不该啊……若是让老夫得知是哪个畜生所为,老夫定让他求生得求死不能!”
萧如山对着巨鼎重重拍了一掌,手心通红,足见狠绝。
“罢了。”
萧如山叹了口气,淡淡地看了眼萧玉阮,“总之你这几日定要仔细留意皇上态度,但凡生了异样便告知青兰,她自会送信给我。
“女儿记住了。”
她乖巧应下,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萧如山,“爹,您近来可有寻到我娘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