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那不是寻常的寒意,是浸透了骨髓、缠绕着魂魄的阴冷,仿佛从地底深处无尽涌出的冰泉,丝丝缕缕,缠绕全身。
韩风猛地睁开眼,意识像是被一柄冰锥狠狠凿开,痛楚尖锐地炸裂开来。
他本能地蜷缩身体,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次撞击都让脆弱的头骨嗡嗡作响。
入眼是模糊的黑暗,只有高处一扇小小的、蒙着厚厚尘垢和冰花的玻璃窗,透进一点惨淡的、铅灰色的天光。
空气凝滞浑浊,充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霉腐气味,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极其寡淡的食物气息——那气味非但不能带来安慰,反而像钩子一样,更尖锐地勾起胃囊深处翻江倒海的饥饿感。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触到身下粗糙冰冷的触感——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薄得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褥子。
几道轻微的、压抑的呼吸声在近处此起彼伏。
“呜…饿…”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睡意和痛苦抽噎的呜咽,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韩风混乱的脑海。
声音来自炕尾一个小小的、蜷缩如虾米的轮廓。
那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空气里瑟瑟发抖,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牵扯着韩风陌生的神经。
“小妹乖…再忍忍…天亮了…天亮了就有吃的了…”一个疲惫不堪、却强撑着温柔的女声低低响起,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拍打着那小小的身体。
韩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小妹?
饿?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撕裂般的剧痛,疯狂涌入他的意识深处。
摩天大楼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指尖在光洁的键盘上飞速敲击,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牵动着亿万资金的流向…衣香鬓影的宴会厅,香槟杯碰撞的清脆声响…那是属于“韩风”的过去,一个在金融圈里厮杀搏击、游刃有余的精英。
紧接着,是更为汹涌的、属于另一个“韩风”的记忆洪流:破败的胡同,永远洗不干净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肚子里火烧火燎的空洞感,父母脸上挥之不去的愁苦,二哥沉默倔强的背影…1960年!
燕京!
铜锣巷!
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两种天差地别的存在感,在这具瘦弱、寒冷、饥饿的少年躯体里猛烈地碰撞、撕扯、强行融合。
前世积累的财富、知识、阅历,在眼前这刺骨的寒冷和胃袋绞扭般的空虚面前,显得如此荒谬可笑,如此苍白无力!
“呃…”一声痛苦的闷哼从韩风喉咙里挤出,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眩晕和恶心感。
“小风?
你醒了?”
那个疲惫的女声带着关切,摸索着靠近了些。
借着微光,韩风看清了说话的人。
一个瘦削的中年妇人,脸颊深陷,颧骨突出,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色,嘴唇干裂起皮。
她身上裹着同样破旧的棉袄,眼神里满是担忧和强撑的镇定。
这是…母亲,王秀梅。
“是不是冻着了?
还是…又饿得难受了?”
王秀梅伸出手,冰凉粗糙的指腹带着小心翼翼的力道,轻轻抚上韩风的额头,又摸了摸他同样冰凉的手,“再忍忍,天快亮了…妈…妈再想想办法…”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那里面深藏的无力感,让韩风的心沉到了冰窖底。
炕的另一头,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伴随着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味道。
一个同样枯瘦的男人佝偻着背,坐在炕沿的小板凳上,手里捏着个几乎快熄灭的烟***,微弱的光点映亮了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和愁苦到麻木的眼神。
父亲。
韩风脑子里跳出这个称呼。
他像个沉默的、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石像,所有的苦闷和焦虑都化作了那一声叹息和缭绕不去的烟雾。
靠近门口的地方,一个更壮实些的身影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发出不耐烦的窸窣声。
那是二哥韩兵。
他似乎睡得很不踏实,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紧绷着,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躁郁。
这就是他现在的家。
一家五口,挤在这间狭小、冰冷、散发着霉味的倒座房里。
所谓的倒座房,不过是西合院最外侧、坐南朝北、终年不见阳光、冬天冷如冰窖、夏天闷如蒸笼的狭小空间。
韩风的目光艰难地移动。
土炕几乎占据了房间大半,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看不清的杂物。
唯一能透点光进来的小窗下,一张破旧的桌子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桌子上方,一面斑驳脱落的土墙上,贴着一张边缘己经卷起、颜色褪得发白的宣传画。
画上,人们笑容灿烂地簇拥着金黄的麦穗,一行粗大的标语尽管褪色,依旧刺眼:“鼓足干劲,力争上游!
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窗外,是死寂一片的胡同,没有灯火,没有喧嚣,只有风穿过狭窄巷道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尖啸。
巨大的心理落差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从云端跌落泥潭,从掌控亿万到为下一顿糊口而挣扎。
生存,这个在前世如同空气般自然存在的概念,此刻带着冰冷刺骨的铁锈味和令人窒息的绝望感,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刀绞般的抽搐,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真实的处境。
粮票…他脑子里清晰地跳出这个时代的关键词。
那小小的、带着定额的纸片,就是命!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同样空瘪的口袋,指尖只触到粗糙的布料和冰冷的皮肤。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饥饿不再是遥远的词汇,它就在这冰冷的空气里,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弥漫,在小妹无意识的呜咽里,在母亲强撑的安抚里,在父亲沉重的叹息里,在二哥紧绷的身体里…它是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是勒在脖子上、越收越紧的绳索。
活下去!
这个最原始、最野蛮的念头,如同冰原上燃起的第一簇火苗,微弱,却带着灼烧灵魂的温度,在韩风被撕裂又强行粘合的意识深处,猛烈地燃烧起来。
他不再是那个俯瞰金融市场的韩风,他是铜锣巷倒座房里,一个快要饿死的少年韩风。
冰冷的现实像一盆彻骨的冰水,将他最后一丝前世的恍惚彻底浇灭,只剩下***裸的、带着血腥味的生存本能。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一点尖锐的痛楚对抗着铺天盖地的寒冷和绝望。
天,快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