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民国三十八年的深秋,南京城落了场冷雨。
秦淮河畔的老戏园“凤鸣班”早已没了往日的喧嚣,朱漆剥落的大门紧闭着,
门楣上褪色的匾额在雨雾中透着股萧索。我站在巷口,看着檐角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
溅起细碎的水花,恍惚间,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午后。那年我十六岁,
刚从苏州老家被师父带到南京,成了凤鸣班的小角儿。师父给我取了艺名“玉屏”,
说我眉眼像极了当年红遍江南的昆曲名旦,盼着我能继承衣钵。初到南京时,
凤鸣班正是鼎盛时期,班主是唱武生的张老板,一手《长坂坡》唱得满堂彩,
戏园里天天座无虚席。我第一次见到阿尘,就是在凤鸣班的后门。
那天我刚唱完《游园惊梦》,卸下钗环换了素衣,提着戏箱往住处走。巷子口停着辆黄包车,
车夫正蹲在地上,用块破布擦着车把。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短褂,裤脚卷到膝盖,
露出结实的小腿,脚踝处还沾着泥。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我这才看清他的脸——算不上多俊朗,眉眼却干净得很,尤其是那双眼睛,
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姑娘,要车吗?”他站起身,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沙哑。
我摇摇头,刚要走,却发现戏箱的锁扣松了,里面的水袖滑了出来。他眼疾手快地弯腰捡起,
递过来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烫得我猛地缩回了手。“对不住。”他连忙道歉,
耳根红了。我接过水袖,低声说了句“多谢”,抱着戏箱快步走了。走了几步回头看,
他还站在原地,望着我的背影,见我回头,慌忙低下头,继续擦那辆黄包车。后来才知道,
他叫陈阿尘,是个乡下过来的穷小子,爹娘早亡,跟着同乡来南京拉洋车讨生活。
凤鸣班的角儿们大多住得远,常雇他的车,一来二去,也就熟了。阿尘的车擦得格外干净,
车轮上总抹着油,跑得又稳又快。别的车夫拉活儿爱绕远路,他却从来都是抄最近的道,
收的钱也比别人少两文。班主常说:“阿尘这小子,实诚。”我渐渐也成了他的常客。
每次唱完夜戏,他总在戏园后门等着,车灯昏黄的光映着他挺直的脊背。我上车时,
他会用手护住车沿,怕我碰头;下车时,他又会提前垫块干净的布,怕我弄脏了鞋。
“玉屏姑娘,今天的《霸王别姬》唱得真好。”有次下车时,他忽然说。我愣了愣,
他从不跟我搭话,顶多问两句“今天累不累”。“你也听戏?”“嗯,”他挠挠头,
“就在门外听了几句,觉得……虞姬死的时候,你哭得真像。”我的心猛地一颤。那出戏里,
虞姬自刎时,我是真的落了泪。台下的看客只当是戏,却没人知道,
我是想起了老家早逝的母亲。从那以后,我们渐渐多说了几句话。
他会跟我讲拉车时遇到的趣事:城南的张老爷总爱在车上打瞌睡,
口水差点流到他的衣领上;城西的小媳妇每次都要带串糖葫芦,上车前总会塞给他一颗。
我也会跟他说戏园里的事:谁又抢了谁的戏份,谁的水袖绣得最精致。他话不多,
总是我在说,他在听,偶尔“嗯”一声,或者笑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弯成月牙,
露出两颗整齐的白牙,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有次唱完戏,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站在门廊下发愁,阿尘忽然从怀里掏出块油纸,小心翼翼地铺在车座上,
又拿出件粗布蓑衣:“姑娘,披上吧,别淋坏了身子。”蓑衣上还带着他的体温,
混着淡淡的皂角香。我披上蓑衣上了车,他把车篷拉得严严实实,只留条缝透气。
雨声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篷上,车厢里却格外安静,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
还有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阿尘,”我忽然开口,“你为什么来南京?”他顿了顿,
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点闷:“俺娘说,南京城大,能挣钱。等挣够了钱,
就回老家盖间瓦房,娶个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那你想娶个什么样的媳妇?
”我问完就后悔了,脸颊烫得厉害。他沉默了半天,才低声说:“像……像姑娘这样的,
就好。”车厢里瞬间安静了,只有雨声还在哗哗地响。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攥着衣角的手全是汗。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又说:“俺知道配不上姑娘,就是……瞎想。
”我没说话,把脸埋在蓑衣里,闻着那股干净的皂角香,心里又酸又甜。
二民国二十六年的夏天,南京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躁的气息。
街面上的告示换得越来越勤,上面的字越来越刺眼——“日寇逼近”“全民抗战”。
戏园里的看客越来越少,有时候一场戏下来,台下稀稀拉拉坐不满十个人。
张老板整天唉声叹气,把自己关在房里喝酒。角儿们也人心惶惶,有的偷偷回了老家,
有的托关系去了上海。我也想走,可师父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玉屏,戏比天大,
只要还有一个看客,就得把戏唱下去。”阿尘来得更勤了。他不再只等在后门,
有时候会绕到戏园前门,买个最便宜的站票,在角落里站一整晚。散戏后,
他拉着我穿过空荡荡的街道,车灯的光在寂静的巷子里拉得很长。“姑娘,
要不……你跟俺走吧?”有天晚上,他忽然说,“俺老家在山里,偏僻,日本人找不到。
”我摇摇头:“阿尘,我不能走。戏园还在,我就得留下。”他没再劝,
只是把车拉得更稳了。过了几天,他拿来个小小的布包,塞到我手里:“这里面是俺攒的钱,
你拿着。万一……万一有什么事,能派上用场。”布包里是些零碎的银元,
还有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加起来不算多,却是他起早贪黑拉车攒下的全部家当。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阿尘,这钱你自己留着。”“你拿着!
”他把布包往我怀里一塞,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固执,“俺是个男人,饿不死。
你一个姑娘家,手里有钱,俺才放心。”那天晚上,我抱着那个布包,
在戏园的后台坐了一整夜。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落满灰尘的戏服上,
像一层薄薄的霜。我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比戏更重要。八月中旬的一个清晨,
日本人的飞机轰隆隆地出现在南京城上空。警报声凄厉地划破天际,
街上的人尖叫着四处奔逃。我和几个没走的师兄师姐躲在戏园的地窖里,
听着外面炸弹爆炸的声音,地动山摇,像是世界末日。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下来。
我们爬出来一看,戏园的屋顶被炸塌了一半,后台的戏箱被埋在瓦砾里,
那些绣了几十年的戏服、插了几代人的头面,全毁了。张老板站在废墟前,
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像个孩子一样瘫坐在地上:“完了……凤鸣班,
完了……”我看着那片废墟,心里空落落的。师父说戏比天大,可当戏园都没了,
戏还能唱到哪里去?那天下午,阿尘找到了我。他的黄包车被炸毁了,
胳膊上划了道长长的口子,渗着血。“姑娘,你没事吧?”他抓住我的手,声音都在抖。
“我没事。”我看着他流血的胳膊,眼泪掉了下来,“你的车……”“车没事,
俺再买一辆就好。”他不在意地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
是支完整的凤钗——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支头面,上次唱《贵妃醉酒》时戴过,
没想到他居然从废墟里找了出来。“阿尘……”“姑娘,别难过。”他把凤钗塞到我手里,
“戏园没了,咱们可以再建。只要人在,就有希望。”可他错了。日本人进城了。
三南京城彻底成了人间地狱。枪声、哭声、惨叫声日夜不停。街上到处是尸体,
有的被烧焦,有的泡在水里。昔日繁华的秦淮河,如今漂满了浮尸,河水都变成了暗红色。
我和几个师兄师姐躲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靠着阿尘偷偷送来的干粮活命。他不敢白天来,
只能趁着夜色,冒着生命危险穿过日本人的封锁线。每次来,他身上都带着伤,
不是被枪托砸的,就是被刺刀划的。“阿尘,你别再来了!太危险了!
”我看着他背上的伤口,心疼得直掉泪。“俺不来,你们吃什么?”他咧嘴笑了笑,
露出的牙却带着血丝,“俺命硬,死不了。”有天晚上,
他带来个消息:日本人要抓年轻姑娘去做慰安妇,让我们赶紧走。
“俺已经跟城外的老乡打听好了,有条小路能出城,今晚就走。”我们跟着他,
在漆黑的巷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月光被乌云遮住,四周一片漆黑,
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日本人巡逻的脚步声。走到城墙根下,阿尘让我们先爬过一个缺口,
他断后。就在这时,手电筒的光柱扫了过来,伴随着日本人的喝骂声。“快跑!
”阿尘推了我一把,捡起块石头就冲了上去。我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他被几个日本兵围在中间,棍子和枪托不停地落在他身上。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死死地抱着一个日本兵的腿,不让他们过来追我们。“阿尘!”我撕心裂肺地喊着,
想冲回去,却被师兄死死拉住。“别管了!快走!”师兄拖着我,翻过城墙,
跌跌撞撞地往城外跑。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直到再也看不到那片火光,听不到他的声音。
眼泪模糊了视线,嘴里全是血腥味。我们逃到了乡下,躲在一个破庙里。日子过得很苦,
每天只能挖野菜充饥,晚上睡在草堆里。可我夜夜梦见阿尘,梦见他被日本人打的样子,
梦见他塞给我凤钗时的眼神。我常常对着那支凤钗发呆,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如果他死了,
我该怎么办?如果他活着,他会不会怪我丢下他跑了?过了几个月,
听说南京城里的日本人稍微收敛了些,我不顾师兄师姐的反对,执意要回去。我要去找阿尘,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回到南京城,我几乎认不出它了。到处是断壁残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