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南城警官学院的香樟树刚落下了第一片黄叶。
起床号一响，己经大二的陆菁妍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弹坐起来。
才五点半，宿舍楼里还黑漆漆的，只有走廊应急灯透进来一点青灰的光。
她摸黑叠被子，熬过一年警校生活练出来的利落劲儿比大一那会儿快了不知多少倍，手指捏着被角一翻一折，角度准得很，往床沿一压，棱角就出来了，最后拍平被面，整套动作干净得让邻床的林薇看得首咂嘴，赶紧催她：““菁妍！
快点儿！
周学长又在下头等着了！”
林薇的声音从对面床铺飘过来，带着浓浓的睡意。
她正对着小镜子系武装带，金属扣 “咔嗒” 一声扣紧的功夫，陆菁妍己经抓上帽子冲出了门。
操场上晨雾还没散，跑道上的人影模模糊糊，像滴在牛奶里的墨点。
陆菁妍刚站定，一瓶拧开了盖子的温水就递到了眼前，瓶口凝着细密的水珠。
周明宇站在她斜前方，作训服的领口沾着点草屑，看样子等了有一会儿。
“早。”
他的声音混在雾气里，比平时低沉些。
“早，学长。”
陆菁妍接过水，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手指，微微一颤。
瓶身的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一下子把她拽回高三，廖俊强总爱把冰镇可乐往她胳膊上一冰，看她跳脚就笑：“这才够劲儿！”
“听说这学期射击课换 92 式了？”
周明宇和她并排慢跑，步伐稳稳踩着跑道的白线，“后坐力比训练轮大不少。
周末有空的话，我带你去靶场先试试手？”
“射击” 两个字像根小针，猝不及防扎了她一下。
去年刚入学，她在射击馆看到墙上挂的靶纸，脑子里立刻蹦出廖俊强趴在香樟树下的石桌上，用树枝在泥地里画靶心：“等咱俩都穿上警服，就比谁打靶准，输的包赢的一个月早饭！”
那时候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正好盖住她发烫的耳根。
“不用了学长，” 她脚下快了两步，马尾辫扫过肩头，“我自己能行。”
周明宇看着她绷紧的后背，眼里的笑意淡了点，还是跟了上去：“成，有不懂的随时喊我。”
林薇从后面追上来，用胳膊肘顶她：“瞧你，又把人家晾那儿。
全宿舍都瞧出来了，周学长对你有意思。”
陆菁妍耳朵根发烫，没吭声。
她的笔记本第 37 页夹着半片干透的香樟叶，那是高三最后一节晚自习，廖俊强从窗外探身摘的。
他说：“等咱们在警校靶场碰头，就拿这片叶子当接头暗号。”
现在叶子的边儿都脆得掉渣了，可那个约定，像颗没发好芽的种子，一首闷在她心里最软和的地方。
上午《刑法》课在大阶梯教室，教授讲到 “正当防卫” 那块儿，陆菁妍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住了。
纸面洇出个小墨点，她下意识在旁边画了个简笔的警徽，圆顶，五角星，跟廖俊强以前在草稿本上画的，一个样。
“陆菁妍。”
教授突然点名，“说说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怎么区分？”
她 “腾” 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响。
周围响起几声低笑。
她定了定神，嗓子还有点紧：“…… 得是针对正在发生的侵害，而且不能超过必要的限度。”
教授点点头：“对，坐下吧。”
坐下时，她摸到笔记本里那片香樟叶，指尖忽然有点凉。
她想起廖俊强的爸爸，那个牺牲在 “老鹰案” 里的缉毒警。
当年他面对毒贩的时候，是不是也在这 “必要限度” 里挣扎过？
这念头刚冒头，就被她用力摁了下去。
下课铃刚打完，周明宇的身影就堵在了教室门口。
他手里拿着两本深蓝色封皮的书，阳光落在书脊上，“刑事侦查案例汇编” 几个金字晃眼。
“上次听你提过想看这个，” 他把书递过来，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我托省厅一个亲戚，从他们内部图书馆借出来的。”
书的扉页贴着张便利贴，字迹挺秀气，标着重点：“P37-P42 现场足迹分析”、“P89 模糊指纹增强技术”。
陆菁妍翻到第 37 页，一下子想起高三时，廖俊强给她讲物理题，也总爱用红笔在习题册边角画示意图，说：“不画图，你这脑子能转明白？”
“太麻烦学长了。”
她捏着书，感觉手里沉甸甸的。
“小事儿。”
周明宇的目光扫过她摊开的笔记本，笑了笑，“警徽画得挺像，练过？”
陆菁妍心里一跳，赶紧合上本子：“瞎画的。”
他没再追问，晃了晃手里一张讲座海报：“晚上有个刑侦讲座，讲‘老鹰案’的侦破细节，一起去听听？”
“老鹰案” 三个字像烧红的钉子，狠狠烫了陆菁妍的太阳穴一下。
她猛地抬头，撞进周明宇探究的目光里，嗓子发干：“不了，晚上约了去靶场。”
周明宇眼神暗了暗，还是把海报塞进她手里：“那我给你录下来，回头发你。”
海报上 “老鹰案” 三个字黑体加粗，底下还有行小字：“揭秘缉毒警牺牲真相”。
陆菁妍捏着海报边角，指腹被磨得生疼。
她知道这个案子，廖俊强的错题本里藏着半张照片，照片上他爸的胸牌被墨水涂掉了一部分，露出的两个字轮廓，拼起来就是 “老鹰”。
“菁妍？
发什么愣？”
林薇拽她胳膊，“周学长对你多上心啊，‘老鹰案’这种经典案例，多少人挤破头想听呢！”
陆菁妍把海报塞进书包最底下，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有些事…… 我想自己弄明白。”
下午格斗课在训练馆。
陆菁妍刚摆好架子，就被师姐一个过肩摔狠狠砸在垫子上。
后背的钝痛让她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响，听见裁判问：“陆菁妍，认输吗？”
她咬着牙，撑起半边身子，嘴角混着血沫和汗水：“不认！”
师姐的拳头带着风砸过来，她偏头躲开，手肘却被对方死死锁住。
余光里，周明宇站在场边，眉头拧成了疙瘩，指节捏得发白。
她脑子里突然闪过廖俊强的声音：“被人摁住了别死扛，先卸力，再用膝盖顶他肋巴骨！”
念头一闪，她猛地侧身，借着师姐的力道往旁边滚，同时屈膝狠狠撞在对方腰侧。
师姐闷哼一声松了手，她趁机翻身把人死死按在垫子上，动作快得自己都愣了一下。
“漂亮！”
场边有人喝彩。
陆菁妍松开手，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
周明宇走过来递毛巾，指尖碰了碰她渗血的嘴角：“悠着点儿。”
“真遇上歹徒，打不过就认输？”
她擦掉血沫，声音带着股倔。
他蹲下来，指了指她的膝盖：“这儿发力不对。
得用胯带动腿，像这样……” 他的手指在她腿侧比划着，始终隔着点距离，“你太靠手臂，容易被人反制。”
陆菁妍看着他认真的侧脸，一下子回到高三那个暴雨天。
廖俊强也是这样蹲在她面前，用树枝在积水里画受力图，说：“看明白没？
下回骑车就不会摔了。”
雨水打湿了他的刘海，眼睛却亮得惊人。
“知道了，学长。”
她轻声说，这次没立刻躲开。
晚上熄了灯，宿舍里只剩下窗外的虫鸣。
陆菁妍摸出枕头下的小铁盒，借着月光打开，里面是半张烧焦的准考证，一张高三的合影，还有那片干枯的香樟叶。
照片上，她和廖俊强站在香樟树下，他咧着嘴比着 “耶”，小虎牙特别显眼。
那时候的他们总觉着，未来就像香樟树的影子，站在原地，就能等到想要的阳光。
手机屏幕亮了，周明宇的消息：“讲座录像发你邮箱了，‘老鹰案’部分做了标记，早点睡。”
陆菁妍盯着那行字看了好一会儿，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只回了个 “谢了”。
她知道周明宇挺好，像初秋的太阳，暖洋洋的。
可她心里那片阴影里，总站着个黄毛小子，嚷嚷着要跟她比谁的枪法准。
她拿起那片香樟叶，凑到鼻尖闻了闻。
干枯的叶子早没了香气，却还是让她想起那个下午，廖俊强把叶子塞进她手心，说：“收好，咱俩的接头暗号。”
“廖俊强，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她对着月光轻声问，声音被虫鸣吞没，“你说靶场的枪声最实在，我这枪还没打响，你的呢？”
窗外的香樟树叶子沙沙响，像是在回答她。
陆菁妍把小铁盒抱在怀里，慢慢闭上眼睛。
明天还得五点半起，还得背法条，还得去靶场练枪，她得变得更强，强到能接住那个迟到的约定。
训练馆的灯最后熄灭时，墙上 “忠诚、勇敢、公正、严明” 的标语亮了一下。
陆菁妍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和香樟树的影子叠在一块儿，像个无声的承诺。
她知道，有些等待可能很久，但只要靶场的枪声还没落定，就不算完。
凌晨的靶场静得吓人，子弹上膛的轻响格外清晰。
陆菁妍趴在射击位上，准星一点点对准靶心。
她想起廖俊强说过：“打靶就像等答案，心稳了，子弹自己知道往哪儿去。”
“砰！”
枪声在空旷的靶场炸开，惊飞了树梢的鸟。
报靶器跳出个 “9 环”，离十环就差那么一点儿。
陆菁妍望着靶心那个弹孔，嘴角慢慢扬了起来，总有一天，她得让这声枪响，钻进那小子耳朵里。
到时候，阳光一定特别好，就像高三那年，香樟树底下的光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