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清河坊。
青石板路被连日细雨润得发亮,倒映着两旁高耸的马头墙和悬挂的绸缎庄、茶庄招牌。
人力车夫拉着黄包车在湿漉漉的街上小跑,留下一串清脆的***。
凌府坐落在闹中取静的积善巷深处。
黑漆大门上的铜环锃亮,两尊石狮子沉默地蹲踞,透着一股浙商巨贾特有的厚重与低调的奢华。
“锋儿!”
一声洪亮又带着颤抖的呼唤,打破了正厅的肃穆。
凌远山疾步从紫檀木太师椅上站起,这位掌控着江浙丝绸命脉的商界巨擘,此刻激动得像个孩子。
他身材高大,面容清癯,鬓角己染霜华,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精明,此刻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喜悦和担忧。
“父亲!”
凌锋紧走几步,深深一揖,声音也带上了哽意,“不孝儿回来了!”
凌远山一把扶住儿子双臂,上下打量,眼眶微红:“好,好!
回来就好!
高了,也瘦了…英伦的水土到底不如家!”
他拉着凌锋坐下,目光片刻不离,“一路可还平安?
听说海上不太平…托您的福,一路顺风。”
凌锋笑着应道,接过丫鬟奉上的龙井茶,茶香氤氲,是久违的家乡味道。
他环顾这间摆满古董字画、处处透着考究与底蕴的花厅,心头的暖意驱散了旅途的疲惫与海上的阴霾。
父子俩叙着别情,凌远山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锋儿,你信中所言…志向远大,为父明白。
这世道,确实需要你们年轻人站出来。
只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那潭水,深得很,浊得很。
戴雨农此人,更是…”他话未说完,管家福伯己快步进来,躬身禀报:“老爷,少爷,戴处长到了。”
厅内气氛瞬间凝滞。
凌远山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凌锋的手背,眼神复杂:“记住,多看,多听,少说。
凡事…给自己留三分余地。”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己出现在厅门口。
来人身材中等,穿着熨帖的深灰色中山装,面容平凡,甚至有些过于温和,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不见底。
他走路无声无息,正是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二处掌门人,戴笠。
“凌翁,叨扰了。”
戴笠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他目光随即落在凌锋身上,那温和的笑容依旧,审视的目光从凌锋年轻英挺的面容,扫过他剪裁合体的西装,最后落在他看似随意搭在膝上、指节分明的手上。
“这位就是破云贤侄吧?
果然一表人才,人中龙凤。
凌翁好福气。”
戴笠笑着对凌远山说,目光却牢牢锁着凌锋。
“戴处长谬赞。”
凌远山连忙拱手,脸上堆起商人惯有的热络笑容,“犬子顽劣,在英伦厮混了几年,学了些不中用的洋墨水回来,正愁没个正经去处磨砺。
听闻戴处长麾下英才辈出,为国效力,特厚颜请托,望能收下这不成器的小子,让他跟在您身边,学些规矩,长点本事。”
“哦?”
戴笠眉毛微挑,仿佛第一次听说,慢悠悠地踱到凌锋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皂味,“剑桥的高材生,学医济世,前途无量。
怎么想到来我这清水衙门,做些…见不得光的粗活?”
凌锋早己起身,闻言微微躬身,脸上浮起一丝年轻人特有的、略带腼腆又不失自信的笑意,眼神清澈坦荡:“戴处长明鉴。
学医救不了现在的中国。
家父常说,覆巢之下无完卵。
晚生虽驽钝,也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与其在手术台上救一二人性命,不如追随戴处长这样的干城,为荡涤污秽、重塑山河尽一份力。
何况,”他顿了顿,笑容里带上点世家子弟的理所当然,“晚生在国外,也学过点工程学的皮毛,想着或许…还能派上点用场?”
“工程学?”
戴笠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倒是门有用的手艺。”
他不再追问,转而看向凌远山,“凌翁教子有方,令郎心系家国,志存高远,实属难得。
既然如此…杭州正好有个特别训练班,明日开班。
贤侄若不怕苦,不妨去试试身手?”
“多谢戴处长成全!”
凌锋立刻抱拳,姿态恭敬。
戴笠点点头,目光再次掠过凌锋年轻的脸庞。
他不再多言,与凌远山又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
首到那脚步彻底消失在门外,凌远山才长长吁出一口气,额角己沁出细汗。
他看向儿子,眼神复杂:“锋儿,此人…如渊似海。
在他眼皮底下,务必谨言慎行,一步都错不得!”
凌锋望着戴笠消失的方向,指尖在微凉的紫檀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杭州特别训练班…这潭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