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堆旁那本散发着恶臭的《财富逻辑》合订本,最终没有被陈默扔回去。
他把它塞进了工装裤那宽大、沾满油污的口袋里,带回了那个八人一间的拥挤宿舍。
五十块钱的罚款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胃里,让他对晚饭彻底失去了兴趣。
宿舍里弥漫着汗味、脚臭味、廉价泡面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复杂气息,几个下早班的工友正围着一台破旧的小电视,音量开得极大,里面播放着吵嚷的综艺节目。
陈默默默地爬上自己的上铺,拉上那洗得发白、印着卡通图案的廉价床帘,将自己隔绝在这个喧嚣又麻木的世界之外。
床铺狭窄而坚硬,床板随着他躺下的动作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掏出那本破烂的册子,借着床头那盏接触不良、时明时暗的节能灯光,再次翻开。
霉味和垃圾的腐臭依然刺鼻,但他强忍着,目光在那些发黄、破损的页面上艰难地移动。
“……在自由市场中,劳动力的价格由供需关系决定……”一行模糊的字迹映入眼帘。
“……当劳动力供给过剩,而需求相对不足时,工资水平将趋于下降…………劳动者议价能力弱,易受资本压榨……”这些冰冷、抽象的文字,像一把把生锈的钝刀,在他疲惫而混沌的脑子里缓慢地切割。
他似懂非懂,但“劳动力”、“价格”、“压榨”这些字眼,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脏一阵阵抽紧。
他想起白天自己趴在肮脏的地板上,像狗一样徒劳地寻找那个小小的电容;想起线长那鄙夷的眼神和冰冷的“扣五十”;想起自己像零件一样被传送带驱赶着,永无止境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原来,这就是“劳动力”?
这就是“价格”?
这就是“压榨”?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感堵在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烦躁地合上书,把它塞到枕头底下,仿佛那是什么不祥之物。
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全是传送带滚动的声音,主板流淌的画面,还有线长那张冰冷的脸。
五十块钱……他翻了个身,床板又发出一声***。
下个月寄给家里的钱,又要少五十了。
他仿佛能看到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捏着那张薄薄的汇款单,布满皱纹的脸上那混合着欣慰与担忧的神情。
接下来的日子,流水线依旧,疲惫依旧,麻木依旧。
那本《财富逻辑》被他压在枕头下,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偶尔在夜深人静、辗转反侧时,他会鬼使神差地摸出来,就着昏暗的光线看上几行。
那些文字依然晦涩,但每次看,似乎都有一点点模糊的影子投射到他身处的现实中。
他开始无意识地观察:为什么线长可以不用干活,只需要背着手走来走去?
为什么食堂的饭菜那么差,价格却不算便宜?
为什么厂门口那些卖炒粉、卖水果的小贩,看起来都比他们这些穿着工装的人更有生气?
日子在重复的煎熬中滑到了月底。
发薪日,本该是沉闷工厂里唯一能激起些许涟漪的日子。
然而,这一次,涟漪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压抑的、令人不安的死寂。
上午九点,财务室门口没有像往常一样排起长龙。
几个早到的工人探头探脑,脸上带着疑惑和焦虑。
财务室的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打电话的声音,语气急促而烦躁。
“怎么回事?
还不开门?”
“不知道啊,平时这个点早发了。”
“该不会……”窃窃私语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陈默也站在人群后面,心里咯噔一下。
他口袋里只剩下最后十块钱,是留着撑到发薪日的。
他指望着今天拿到钱,去小卖部买包烟,给家里汇钱,再吃顿像样的饭——食堂那猪食一样的饭菜,他实在受够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财务室的门依旧紧闭。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气氛也越来越凝重。
线长和几个小主管也来了,他们脸色也不太好看,低声交谈着什么,眼神躲闪着工人们的注视。
终于,快到十一点的时候,财务室的门开了。
一个戴着眼镜、身材微胖的会计走了出来,手里没有拿钱,也没有拿工资条。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干涩地宣布:“各位工友,大家……大家再耐心等等。
厂里资金周转……遇到一点小困难,这个月的工资……稍微延迟几天发放。
请大家理解,理解万岁!
厂里正在想办法,很快!
很快就能解决!”
“延迟几天?
几天是几天?”
人群中立刻有人高声质问,是“猴子”,他性子急,嗓门也大。
“就是啊!
总得有个准话吧?
我们等着钱吃饭呢!”
另一个女工也喊道,声音带着哭腔。
“资金周转困难?
上个月不是说订单多得做不完吗?”
老张闷闷地插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
会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个……具体几天……要看情况……厂里正在积极筹措……请大家相信厂里!
厂里不会亏待大家的!
再等等!
再等等!”
他说完,像是怕被追问,赶紧缩回了财务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人群炸开了锅。
“等?
等个屁!
我看就是不想发!”
“妈的!
老子干了快一个月,累死累活,到头来连血汗钱都拿不到?”
“家里孩子等着交学费呢!
这让我怎么办?”
“找老板去!
找厂长去!”
“对!
找他们去!
不给个说法不行!”
愤怒像野火一样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长期积累的疲惫、压抑、不满,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工人们群情激愤,有人开始用力拍打财务室的门,有人高声叫骂,有人则红着眼睛,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
陈默站在人群边缘,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延迟?
几天?
他口袋里的十块钱,连吃两天最便宜的馒头咸菜都不够!
房租呢?
家里的生活费呢?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再次攫住了他。
他看着眼前愤怒的人群,听着那些充满火药味的叫喊,内心却涌起一种更深的无力感。
找老板?
找厂长?
他们是谁?
在哪里?
他进厂快一年了,连老板的影子都没见过。
厂长?
好像只在去年年底的“表彰大会”上,远远地看过一眼,坐在主席台上,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
就在这时,生产部的王经理,一个平时总是板着脸、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保安匆匆赶了过来。
“吵什么吵!
闹什么闹!”
王经理的声音又尖又利,试图压过人群的喧哗,“都给我安静!
像什么样子!”
“王经理!
工资什么时候发?”
猴子梗着脖子,第一个冲上去质问。
“就是!
不发工资我们吃什么?
喝西北风啊?”
其他人也跟着喊。
王经理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刚才会计不是说了吗?
资金周转困难!
延迟几天!
厂里这么大,还能欠你们这点钱?
都给我回去干活!
该干嘛干嘛去!
聚在这里闹事,影响生产,后果自负!”
“干活?
饭都吃不上了还干个屁活!”
“不给钱就不干了!”
“对!
***!
不发钱就不干了!”
“***?”
王经理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好啊!
谁想***?
站出来!
我看看谁带的头?
不想干的,现在就去人事部办离职!
厂里不缺人!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工人多得是!
外面等着进厂的人排着队呢!”
他这番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部分人刚刚燃起的怒火。
人群安静了下来,刚才还叫嚷着***的人,眼神开始闪烁,下意识地往后退缩。
是啊,***?
谁带的头?
被开除了怎么办?
现在工作多难找?
家里怎么办?
那点微薄的积蓄能撑几天?
王经理看着瞬间蔫下去的人群,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都散了!
散了!
回去干活!
工资的事,厂里有安排,会通知大家的!
再聚众闹事,按厂规处理!”
说完,他带着保安,趾高气扬地走了。
人群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
愤怒被现实的恐惧和无奈取代。
工人们低着头,三三两两地散去,脸上写满了沮丧和认命。
没有人再大声***,只有压抑的叹息和低声的咒骂在空气中飘荡。
“妈的……就知道会这样……唉,能怎么办?
等着吧……***憋屈……”陈默站在原地,看着工友们垂头丧气离开的背影,刚才那股被点燃的愤怒,此刻在他胸腔里变成了一团冰冷的、沉重的铅块。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羞耻。
他们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被圈养在工厂这个巨大的牢笼里,连愤怒都显得那么廉价和无力。
王经理那句“两条腿的工人多得是”,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默默地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车间。
流水线还在运转,机器的轰鸣声依旧刺耳。
他站回自己的工位,拿起气枪,看着眼前永不停歇流淌的主板,感觉自己和它们一样,都是没有生命、没有意志、可以随时被替换的冰冷物件。
接下来的日子,工厂的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表面上,一切如常,流水线照转,工人照常上班下班。
但平静的水面下,是汹涌的暗流和不断发酵的怨气。
食堂里的抱怨声多了起来,工人们打饭时,看着碗里越来越少的油水和越来越硬的米饭,脸色都很难看。
陈默的日子更加艰难。
他口袋里的十块钱,在第三天就彻底花光了。
他不敢再去食堂,因为连最便宜的素菜都买不起。
他只能每天下班后,去厂区外那个巨大的垃圾堆附近转悠。
那里除了恶臭,偶尔也能在倾倒的生活垃圾里,翻到一些工友丢弃的、吃剩一半的馒头或包子。
运气好的时候,能找到一两个相对完整的。
他就躲在垃圾堆后面,背对着工厂的灯光,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把那些沾着灰尘、甚至可能己经变质的食物塞进嘴里。
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暂时被填满,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屈辱和自我厌恶。
他躺在狭窄的上铺,听着下铺工友因为饿肚子而辗转反侧的***,听着他们低声咒骂厂里不是东西,心里却一片冰凉。
他想起了枕头底下那本《财富逻辑》。
他再次把它摸出来,借着昏暗的光线,手指划过那些冰冷的字句。
“……资本的本质是逐利…………在劳资博弈中,分散的劳动者往往处于弱势…………集体行动的逻辑困境……”这些词句,此刻像一把把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他眼前正在经历的这场“欠薪风波”。
他明白了王经理的底气从何而来,明白了工人们愤怒却最终沉默的原因。
原来,他们的困境,他们的无力,他们的“不值钱”,早就被这些冰冷的理论写在了纸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愤怒、悲哀和一丝奇异明悟的情绪,在他心底滋生。
这愤怒不再像之前那样盲目和冲动,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指向明确的恨意——不是恨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恨这种将他们视为“廉价零件”和“过剩劳动力”的规则本身!
几天后,一个更坏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工人中传开:厂里不仅拖欠工资,连这个月的水电费都没交!
宿舍楼开始限电,晚上十点准时拉闸。
更糟糕的是,房东找上门来了!
陈默租住在离厂区不远的一个城中村自建房里,一个不到八平米的小单间,月租三百。
这天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刚回到出租屋楼下,就看到房东——一个满脸横肉、叼着烟的中年男人,正堵在楼梯口。
“陈默!
站住!”
房东的声音又粗又响。
陈默心里一沉,停下脚步。
“这个月的房租呢?
拖了几天了?
还想赖到什么时候?”
房东喷着烟圈,斜眼看着他。
“房东……厂里……厂里工资还没发……”陈默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再宽限几天,一发工资我马上……宽限?
我宽限你,谁宽限我?”
房东不耐烦地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厂里发不发工资关我屁事!
我的房子租给你,你就得按时交租!
天经地义!
没钱?
没钱你住什么房子?
睡大街去啊!”
“我……我真的……”陈默还想解释。
“少废话!”
房东猛地提高了音量,引来周围几个租户的探头张望,“今天!
就今天!
要么交钱,要么立刻给我卷铺盖滚蛋!
我这房子不愁租!”
陈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迅速褪成惨白。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屈辱、愤怒、无助……种种情绪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看着房东那张写满鄙夷和不耐烦的脸,看着周围那些或同情或漠然的目光,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他口袋里空空如也,连一分钱都掏不出来。
他甚至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终,他只能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我明天搬……哼!
算你识相!”
房东冷哼一声,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灭,“明天中午之前,给我收拾干净滚蛋!
不然我把你东西全扔出去!”
说完,他骂骂咧咧地走了。
陈默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
晚风吹过,带着城中村特有的潮湿和垃圾的酸腐气味,吹得他浑身冰冷。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那个位于西楼、没有亮灯的小房间的窗户,那里曾经是他在这座冰冷城市里唯一的、小小的避风港。
现在,连这个避风港也要失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楼的。
推开那扇薄薄的、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霉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只有一张硬板床,一个破旧的塑料衣柜,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
他的全部家当,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就能装完。
他颓然坐在冰冷的床板上,没有开灯。
黑暗中,饥饿感像潮水般再次袭来,胃部传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疼痛。
比饥饿更强烈的,是那几乎将他淹没的绝望和愤怒。
他猛地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本《财富逻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中村昏暗杂乱的光线,发疯似的翻动着。
油墨和霉味混合的气息钻入鼻腔,他不在乎。
他的手指划过那些冰冷的铅字,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价值……交换……劳动力商品……剩余价值……剥削……反抗……组织……”这些词句不再是遥远抽象的理论,它们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变成了他正在经历的屈辱和困境!
他的“劳动力”被压榨,他的“价值”被剥夺,他连最基本的生存空间都被无情地挤压!
而这一切,似乎都被这本破书说中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愤怒,在他胸腔里剧烈地燃烧起来。
这愤怒不再沉默,不再无力,它像一座压抑己久的火山,即将喷发出炽热的岩浆!
他猛地站起身,冲出狭小的出租屋,冲下摇晃的楼梯,冲进城中村狭窄、污水横流的巷道。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漫无目的地狂奔,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他只想发泄!
只想怒吼!
只想把这操蛋的一切都砸个粉碎!
最终,他跑到了厂区围墙外,那个巨大的垃圾堆旁。
这里空旷、荒凉,只有垃圾的恶臭和远处工厂机器的轰鸣。
他再也忍不住,对着那堵被垃圾熏得漆黑的围墙,对着那片被工业废气染红的天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啊——!!!”
吼声在空旷的垃圾场上空回荡,带着无尽的愤怒、屈辱和不甘,最终被机器的轰鸣无情地吞没。
他颓然跪倒在肮脏的地面上,双手深深***散发着恶臭的垃圾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眼泪混合着汗水、污垢,无声地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疯狂的愤怒渐渐沉淀,变成了一种冰冷的、如同淬火钢铁般的坚硬。
他看到了垃圾堆边缘,那本被他带出来、此刻也沾上了污秽的《财富逻辑》。
他爬过去,把它捡起来,紧紧攥在手里。
书页粗糙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脑袋……”他低声呢喃,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钱袋……”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愤怒没有用,哀求没有用,沉默更没有用。
想要不被当成垃圾一样丢弃,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想要……活下去,并且活得有点人样……他需要的,不是蛮力,不是眼泪。
他需要的,是这本破书里说的那种东西——是能看穿规则、利用规则、甚至……改变规则的东西!
他需要的,是那个能决定“钱袋”的——“脑袋”!
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污秽,将那本《财富逻辑》再次塞进口袋,紧紧地贴着身体。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工厂灯光映照得如同鬼蜮的垃圾场,然后转身,大步朝着城中村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挺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饥饿感依然在灼烧着他的胃,但此刻,有一种更强大的东西,正在他心底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