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厂打工多年的我,攒了一些钱,自己开了一家小工厂。第一天招工,
我蹲在厂门口剥橘子,皮儿刚撕到一半,就看见她了。
郭仙仙背着浅米色帆布包站在梧桐树下,淡蓝色棉布衬衫袖口挽到小臂,
浅蓝牛仔裤熨得平整,裤脚刚好盖过运动鞋边。最显眼的是她耳后那枚银色蝴蝶发夹,
翅膀晃着细闪,衬得眼尾微挑的杏眼亮得惊人,皮肤白得透光。“老板,您这儿招技术员不?
”她开口时我才发现,声音比记忆里更软乎了些:“我看招聘启事写着要机加工经验,
我在原单位管过五年技术组。”我手里的橘子“啪嗒”掉在地上。
许多年前的夏天突然涌进脑子里。那时候她也是这样站在流水线末端,扎着高马尾,
工装衬衫被汗浸得透湿,可我总觉得她跟别人不一样。后来她调去分厂,我辞职以后,
再没见过。“郭...郭姐?”我喉咙发紧,
弯腰捡橘子时手指都在抖:“你不是在...”“哎?何海强?”她突然抬头,
眼睛亮了亮:“是你啊!当年流水线数螺丝那小伙子?”她把简历往我手里塞了塞,
指尖还带着晨露的凉:“我老公去年转去做建材批发,我闲不住。”她把简历递过来,
指尖碰到我手背,凉丝丝的:“我看了你的招聘,技术管理岗,写的要五年以上机加工经验。
”我扫了眼简历,工作经历那栏写得清清楚楚,墨迹是新的,看来是专门为这趟新写的。
“工资每月六千,管午饭,宿舍在二楼西头,有空调。”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出细纹:“好,
我下午来报到。”下午我站在车间门口等她,看她拖着个银色行李箱进来。她抬头看见我,
又笑了笑:“老板,我带了工具箱,您看放哪儿?”“放我办公室。”我抢过箱子,
手碰到她手腕,这次没那么凉了:“走,先带您认认机器。”机器是新的,
德国进口的数控车床,她摸着操作面板直点头:“这型号我熟,去年给分厂调试过三台。
”转身时马尾辫扫过我下巴,我下意识往后退半步。到底还是没敢像当年那样,
闻闻她头发上的洗发水味。日子过得很快,转眼过了三个月。厂子刚接了批出口订单,
流水线转得跟陀螺似的。傍晚收工,我扯着嗓子喊:“全体都有,今天厂子赚了第一笔外快,
我请大家吃火锅!”郭仙仙换下工装,穿了件酒红色的连衣裙。她平时总扎着领口,
今儿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锁骨下面的小痣我当年在流水线偷瞄过无数次的位置。
小饭馆在巷子里,暖黄的灯泡挂在头顶,锅底咕嘟咕嘟冒着泡。
她举着啤酒杯跟我碰:“老板,咱厂子能撑到现在,不容易。”“可不嘛。
”我盯着她杯沿的泡沫:“当初要不是你肯来,我这厂子早黄了。”她低头抿了口酒,
耳尖泛红:“我老公也说我该出来透透气,整天守着个批发部,跟坐牢似的。
”我喉咙又开始发紧。当年要是我胆子大点,主动追她,现在是不是该抱着娃坐这儿?
“仙仙,”我鬼使神差喊了声她小名:“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认识那年夏天的事?”她抬头,
眼睛亮起来:“记得啊,你把我泡面抢走,说要请我喝可乐。”“不是那件事。
”我笑了笑:“是月底盘点,你蹲在仓库数螺丝,我给你递了瓶冰镇汽水,
你非说那是你喝过最甜的水。”她愣了愣,突然笑出声:“你这人,记这些干嘛?
”“就觉得...”我盯着她发梢的蝴蝶发夹:“觉得你还是跟以前似的,
笑起来能点亮整个车间。”那天我们喝了一打啤酒。她酒量挺好,平时能喝六瓶,
今儿喝了四瓶还清醒。我要送她回家,她没拒绝。出租车开到她家楼下,是栋老式居民楼,
墙皮掉得斑驳,楼道里堆着纸箱子和旧自行车。“就这儿吧。”她解开安全带:“我住四楼,
电梯坏了。”我送她到楼下,她站在楼道口跟我挥手:“明天见。”“明天见。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突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加班的夜。那时候她也是这样,
关上门前回头冲我笑,说“明天见”。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我像往常一样去车间转悠。
技术组的位置空着,郭仙仙的工牌歪在键盘上,水杯里的水还剩半杯。“小周,
”我喊来统计员,“郭姐今儿咋没来?”小周挠挠头:“没说啊,电话也打不通。
”我心里“咯噔”一下。郭仙仙酒量我清楚,四瓶啤酒不至于醉到起不来床。
我掏出手机拨她电话,响了七声才接通。“喂?”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鼻音很重。“仙仙,
怎么没来上班?”我攥着手机的手发紧。
“我老公...”她抽了下鼻子:“我老公昨天晚上没了。”我脑子“嗡”的一声,
声音都变了:“怎么回事?”“昨晚半夜他说胸口疼,我让他去医院,他说没事,
可能是累的。”她哭出声:“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救护车来的时候,人就不行了。
”她吸了吸鼻子:“医生说...说是心梗,可能跟长期熬夜喝酒有关。
”我攥着手机的手青筋暴起,喉结滚动两下,脱口而出:“仙仙,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我现在过去找你?”“不用...”她吸了吸鼻子,
尾音像被揉皱的纸:“我就是...这几天上不了班了。”“好,你安心在家。
”我抓起外套往门口走,声音压得低低的:“厂子里的事你别操心。”我挂了电话,
脑子里一片空白。做完手头上的事,我还是不放心她。下午三点,我站在她家门口。门没锁,
虚掩着。她蜷在沙发上,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连衣裙。“仙仙。
”我轻轻把一万块钱放在茶几上:“这钱你先用着,不够跟我说。”她抬头看我,
眼泪掉在沙发垫上:“老板,我...”“啥也别说了。
”我蹲下来跟她平视:“要是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她抓住我手腕,
指甲掐进我肉里:“真的...不用?”我拍了拍她手背:“当年我在流水线,
你帮过我;现在轮到我帮你。”她突然哭出声,肩膀直颤。我坐在旁边,拍着她后背,
像哄小时候哭闹的堂妹。屋子里飘着艾草味,混着她身上的香水味,有点呛人,我却不想动。
天擦黑的时候我走了。她送我到门口。“老板,”她轻声说,“以后...我还能来上班吗?
”我顿了顿:“随时都可以,我厂子里一直留着你的岗位。”一周后,郭仙仙出现在车间。
她换了件深色的衬衫,头发盘得更紧了,蝴蝶发夹还在,只是擦得锃亮。
她走到我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进来。”我抬头。她站在门口,
手里提着个保温桶:“老板,我给您带了粥,早上熬的红豆薏米。”我接过保温桶,
手有点沉:“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上班了...不在家多休息几天?
”“在家里总是胡思乱想...”她笑了笑:“还不如来上班,有些事做,充实一点。
”我打开保温桶,红豆的甜香飘出来。“仙仙,”我舀了勺粥,“要是...要是觉得累,
就跟我说,别硬撑。”她轻轻点头:“好...”......入秋后的晚风裹着桂花香,
我捏着郭仙仙的手腕往公园深处走。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针织开衫,袖口绣着小朵的玉兰花,
发梢还沾着刚才在小公园里喂鸽子时蹭的草屑。
这副模样跟七年前在流水线拧螺丝时判若两人,倒像株被春风揉开的栀子花,
清清爽爽地开着。“海强你看!”她忽然拽我袖子,
指着湖对岸的霓虹灯:“那盏灯像不像咱们厂门口的大红灯笼?”我顺着她手指望过去,
暖黄的光晕在湖面上碎成金片。“像,”我笑着说,“不过比咱厂门口的亮多了。
”她歪头看我,发间银蝴蝶发夹闪了闪:“那时候厂子穷,你总说等赚了钱,
要在车间挂满红灯笼。”“现在不就挂了?”我指了指远处新盖的员工宿舍,
楼顶的红灯笼正随风摇晃:“上个月刚挂的,你没注意?”她低头踢着脚边的银杏果,
果子骨碌碌滚到长椅底下。“注意到了。”她轻声说,“其实...我挺喜欢现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