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半,闹钟还没响我就醒了。
窗外雾很浓,青溪镇裹在一片灰白里,连轮廓都模糊。
我冲了把脸,把昨晚整理的资料又过了一遍。
今天的项目推进会,表面是汇报进度,实则是责任分配会。
谁汇报、怎么报、报什么,都是信号。
七点二十,我到办公室。
灯己经亮了,党政办的小姑娘在复印材料,机器嗡嗡响,纸味很重。
她看见我,愣了一下:“李……李同志这么早?”
我点头:“今天推进会,材料多,先来看看。”
桌上摆着一沓会议资料,最上面是议程表。
我拿起来看:分管领导汇报、责任单位补充、副书记总结、书记指示。
我的名字排在最后——“县里借调同志李明杰补充发言”。
补充发言,意思是可有可无,通常用来填时间,或者背锅。
我没说话,把议程表折好放回口袋。
转身打开电脑,插上U盘。
里面存着我昨晚改好的PPT——不是汇报材料,是责任时间轴。
每一件事、每一个节点、每一个责任人,用不同颜色标出来。
红色是逾期,黄色是风险,绿色是正常。
这不是创新,只是把散落在各份文件里的信息,拧成一条线。
八点十分,人陆续进会议室。
副书记主持,赵继林还没到。
我坐在靠门的位置,电脑开着,页面停在PPT首页,标题是:“青溪镇重点项目进度与责任时序一览”。
副标题小字:“基于台账与会议纪要整理”。
副标题是保险——如果有人问,我就说只是汇总,不是定性。
八点二十,赵继林进来了。
手里端着玻璃杯,茶叶沉在杯底,颜色很深。
他扫了一眼全场,目光在我屏幕上停半秒,没表情。
会议开始。
分管领导照着稿子念,数字很多,但没提时间节点。
责任单位补充,说的是困难——群众不理解、手续复杂、资金没到位。
每说一个困难,屋里就静一点。
困难是很好的缓冲,能把责任稀释掉。
我低头记笔记,只记动词和时间:“协调(未定时)推进(待定)争取(无节点)”。
记到第五行,笔尖顿了一下。
这些词像棉花,扔出去砸不响,也抓不住。
轮到副书记总结。
他清了一下嗓子,把材料拢了拢:“总体有进展,但也有困难。
下一步要加大力度,强化协调,突出重点,确保按时完成。”
这话听起来什么都说了,其实什么都没说。
力度谁加大?
协调谁强化?
重点谁突出?
按时是哪天?
全是空壳。
我举手。
副书记看了一眼赵继林,赵继林微微点头。
我站起来,声音不高:“我补充一点。
根据近期台账和会议纪要,我把几个关键项目的时间节点和责任分工理了一下,做成时序图,首观一点。”
我按了鼠标,PPT投上屏幕。
第一条:片区一征地签约,原定10月20日前完成57%,实际完成52%,滞后5个百分点。
责任单位:征补办、城建办;分管领导:副书记。
颜色标黄。
第二条:青苗补偿发放,应于10月25日前公示,目前未启动。
责任单位:财政所、征补办;分管领导:副镇长。
颜色标红。
第三条:……我没念,只让图停在那里。
屋里没人说话,只有投影仪的风扇声。
红色和黄色像刺,扎进每个人眼里。
赵继林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时序图谁做的?”
他问。
“我根据公开资料整理的,”我说,“数据来源是每周例会纪要和台账公示。
如果有误差,我可以现场修正。”
他不说话,看着图。
半分钟后,他指了指第三条:“这个节点,为什么标红?”
“按第十次例会纪要,应在10月18日前完成清表,但目前没有进展记录。”
我说。
“责任单位是谁?”
“城建办和广兴公司。
但纪要写的是‘由镇里牵头,相关单位配合’。”
我答。
“牵头是谁?”
他问。
我看了一眼副书记。
副书记低头翻材料。
“纪要里没写具体人名。”
我说。
赵继林把杯子放下,声音不重,但每个人都听见了。
“以后牵头要写名字。
不写名字,就是谁都能牵头,谁都不牵头。”
我点头:“好的。
那我把这个时序图更新一下,把牵头单位和责任人补上,会后发给大家对照。”
副书记突然抬头:“这个图不要外传,内部掌握就好。”
“当然,”我说,“只是方便推进工作,不是正式文件。”
赵继林看向副书记:“今天的会,最后明确几点:一是时序图里的红黄项,分管领导亲自抓;二是下次推进会,首接用时序图汇报,谁拖后腿谁解释;三是纪要要写清楚谁牵头、谁配合、什么时候完成。”
他顿了一下,“李明杰,会后你把时序图发办公室主任,按今天说的改好,下午下班前给我。”
“明白。”
我说。
散会时,几个人走得很快。
副书记没看我,低头收材料。
赵继林最先出门,玻璃杯留在桌上,茶叶还浮着。
我关掉投影,拔下U盘。
党政办的小姑娘走过来,小声问:“李同志,那时序图能发我一份吗?
办公室也要存档。”
“等改完再发,”我说,“书记要看过。”
她点点头,眼神有点复杂。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今天之后,很多人会恨我,也会怕我。
恨是因为我把藏着的责任翻了出来,怕是因为不知道我下次还会翻什么。
回办公室的路上,财政所的副所长迎面走过来,笑着打招呼:“李同志今天这个图做得不错,清晰。”
我笑笑,没接话。
他心里一定在骂我,因为青苗补偿标了红。
中午食堂,没人跟我同桌。
我低头吃饭,耳朵听着周围。
有人低声说“时序图”,有人笑“新官上任三把火”,有人哼“看能烧多久”。
我吃完最后一口饭,把盘子送回窗口。
洗碗阿姨看我一眼,眼神有点躲。
连她都知道了。
下午一点,我开始改时序图。
把“牵头”栏加粗,每个红黄项后面加上“预计完成日”和“风险提示”。
风险提示写得很克制:“需协调待资金群众意见”。
不点名,但指向清楚。
三点,办公室主任打电话来:“时序图发我看看。”
我发过去。
五分钟后,他回电话:“书记说,把‘风险提示’改成‘需协调事项’,语气软一点。”
我改了,发回去。
他又说:“副书记建议,把他的名字从片区一征地那条拿掉。”
我停顿一秒:“那条是集体汇报,本来就没写名字,只写分管领导。”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下,然后说:“那保持。”
西点,我把最终版时序图发赵继林邮箱,抄送办公室主任。
邮件正文写:“根据推进会意见修订,请阅示。
是否需要印发各单位?”
十分钟后,赵继林回复:“不发。
下次推进会首接用。”
又过一分钟,办公室主任发微信:“图我存档了。
以后每周末更新一版,发我备查。”
我回:“好的。”
我知道,这图成了双刃剑。
我能用它推工作,别人也能用它砍我。
如果下次推进会还有红黄项,我就得解释为什么没推动。
权力和责任,从来都是一张纸的两面。
下班前,广兴的法务发来微信:“时序图我们看到了(内部渠道)。
感谢清晰化。”
我没回。
他们谢我不是因为我帮了他们,是因为我让对手显了形。
晚上七点,我独自在办公室更新台账。
窗外黑了,灯亮着,屏幕上的表格像无尽的网格。
我把今天的会议纪要草稿调出来,最后一段写:“会议明确,建立重点项目时序台账,每周更新,作为推进依据。”
——这是赵继林今天说的话,我把它写进纪要,就成了制度。
制度一旦成立,就成了我的盾。
保存文档时,我听见走廊有脚步声。
很轻,但越来越近。
门被推开,是杨国强。
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笑着走进来:“李同志还在忙?”
我合上电脑:“一点收尾工作。
杨书记有事?”
他把布袋放桌上,里面是几个橘子:“家里种的,甜。”
我没推辞,拿起一个剥开。
橘子很甜,但心里提防。
“今天会上那时序图,挺好,”他说,“我们村那些滞后的事,能不能也标一标?
标了,上面才重视。”
我看着他:“时序图只标重点项目。
你们村的事,按流程走。”
他笑笑:“流程慢嘛。
你标个黄色,我们也好催催。”
我摇头:“时序图不是催办工具,是责任工具。
该谁办,谁自己催。”
他收起笑,点点头:“明白。
那你忙。”
他转身要走,又回头:“对了,明天区里督导组来,听说要看征地进度。”
“谢谢提醒。”
我说。
他走了,橘子留在桌上。
我拿起一个捏了捏,皮很软。
他的话像橘子皮,剥开来是另一层意思——督导组来,时序图会不会被看到?
看到了,是谁的功?
谁的过?
我把橘子放进抽屉,关电脑出门。
走廊灯暗了,脚步声回声很大。
心里盘算着明天:督导组来,必定要汇报。
谁汇报?
汇报什么?
用什么口径?
走到大院门口,看见那辆黑色越野还停着。
车里没人,但车内灯亮着,座位上放着一沓文件。
我瞥了一眼,最上面是广兴公司的内部进度表,日期是今天的。
他们也在准备。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冷进肺里。
知道明天的战斗己经开始了。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在会议室,而是在纸面上。
回到招待所,我打开电脑,把时序图又看了一遍。
把几个临界值从黄色调成绿色,把红色调成黄色——不是作假,是重新评估。
评估本身,就是一种权力。
睡前,收到县委办老同事的短信:“在青溪怎么样?
听说你搞了个时序图,县里都知道了。”
我回:“瞎搞的,推进工作用。”
他回:“谨慎点。
图太清楚,容易得罪人。”
我没再回。
我知道得罪人是必然的。
不得罪人,就推不动事。
关键是得罪之后,能不能把事推进。
关灯,闭眼。
脑子里还是时序图,红黄绿色块跳动。
恍惚中,看见赵继林的脸,没有表情,但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像在说:“继续。”
我知道,下一步,是让时序图长进每个人的日常工作里。
长进去了,就成了习惯。
习惯了,就成了规则。
而规则,是最好的刀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