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后第三天,家里举行菜茶宴,十里八乡的亲朋好友来家里喝喜茶。
阿珊抱着个铁皮饼干盒挤到阿浪身边,盒子上印着褪色的小熊图案 —— 那是她小学时的零食盒,后来成了家里的 “百宝匣”,装过她的奖状、弟弟掉的乳牙,还有阿浪那些写了又写的检讨书。
“哥,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阿珊献宝似的打开盒子,一股陈旧的纸味混着樟脑丸的气息飘出来。
最上面压着本蓝皮笔记本,封面被水浸过,皱得像片干枯的树叶,边角卷成了波浪形。
阿浪的眼皮跳了跳。
他认得这个本子。
初三那年,教导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指着桌上的碎玻璃说:“你把校长的茶杯砸了,就用这个本子写检讨,什么时候认识到错了,什么时候停。”
“这不是我砸校长办公室那次写的吗?”
阿浪伸手去翻,指尖触到纸页上凹凸的字迹,像摸到了陈年的伤疤。
第一页写着 “检讨书” 三个大字,笔锋又粗又硬,墨水晕开了好几个黑点,显然是写得太用力,笔尖戳破了纸。
“我不该在课堂上顶撞老师,不该在被批评时情绪激动,更不该失手打碎校长的茶杯……” 阿浪轻声念着,那些被遗忘的细节突然清晰起来:那天是因为老师当着全班的面说 “你这种人以后只能去扫大街”,他猛地拍了桌子,后来被校长叫去谈话,争执间扫倒了桌上的茶杯。
“后面还有更精彩的呢。”
阿珊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伸手翻到中间一页。
那页纸被撕过又用胶水粘起来,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在极度愤怒中写的:“我不该打架,但是他先骂我妹妹,如果他骂,我还打他。”
最后那句 “我还打他” 被人用红笔圈了起来,旁边写着行小字:“犟脾气不改,迟早要吃大亏 —— 你爸留。”
阿浪的喉咙突然发紧,他记得那天父亲来学校领他,一路上没说一句话,回家后却把自己关在书房,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烟灰缸里堆成了小山。
“哥当年写了几十份检讨吧?”
阿珊数着本子里夹着的散页,“这个是逃学去网吧被抓,这个是把隔壁班男生的自行车胎扎了,这个…… 哈哈,居然是因为上课偷偷给女生递纸条。”
阿浪一把抢过那些纸,脸热得发烫。
他看见其中一张检讨的末尾,妹妹用彩笔描了个鬼脸,旁边写着 “哥是笨蛋”。
这丫头从小就爱跟他捣乱,他打架被父亲罚站时,她偷偷往他口袋里塞糖;他被学校劝退时,她哭着跟母亲说 “我哥其实很好”。
“你留着这些干嘛?”
阿浪把纸叠起来,想塞回盒子里,却发现最底下压着张红色的纸 —— 是他昨天写的喜帖,墨迹还带着点湿润的光泽。
喜帖上的字迹规规矩矩,一笔一划的,跟那些检讨书判若两人。
晓晴昨天还笑他:“写个喜帖跟小学生练字似的,这么紧张?”
他当时没好意思说,其实是怕写错字,练了好几遍才敢往红纸上写。
“你看你看,” 阿珊指着喜帖上 “新郎陈宇浪” 西个字,又对比着检讨书上的名字,“当年写自己名字都歪歪扭扭,现在写得多好看。”
阿浪的手指抚过喜帖上的字迹,想起中专时的计算机课。
那时他总在课堂上偷偷编小游戏,老师把他的作业本扔在地上:“阿浪,你要是把打游戏的心思用在学习上,何至于考个中专?”
他当时捡起作业本,在心里嘀咕:“编程也是本事,总比你们这些混日子的强。”
“在看什么呢?”
晓晴端着两杯水走过来,裙摆扫过阿浪的膝盖。
她今天穿了件红色的旗袍,领口绣着缠枝莲,是阿浪陪她去布料市场挑的,当时她还担心:“我穿这个会不会太老气?”
阿浪说:“不会,像画里走出来的。”
“看我哥的黑历史呢。”
阿珊把检讨书递过去,“你看他当年多调皮,现在居然成了健身房老板,真是奇迹。”
晓晴接过本子,看得很认真,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看到 “我还打” 那句时,她突然笑了:“看不出来你以前这么冲动。”
“那时候不懂事,” 阿浪挠挠头,“总觉得拳头能解决一切,后来才知道,最没用的就是拳头。”
他想起 2018 年在深圳送外卖,被一个醉汉拦住去路,对方骂骂咧咧地抢他的外卖箱。
换作以前,他肯定一拳挥过去了,但那天他看着箱子里的婴儿奶粉,突然想起妹妹小时候喝奶粉的样子,硬生生忍住了,陪着笑脸把对方劝走。
回到宿舍后,他对着镜子练了半天微笑,觉得比打一架还累。
“其实也不全是冲动,” 晓晴指着 “骂我妹” 那句,“你只是在保护家人。”
她抬头看着阿浪,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我爸以前总说,男人可以没钱没本事,但不能没担当。”
晓晴的她父亲是个老警察,去年因在海上执勤去世了。
她来深圳当瑜伽教练,就是想离海边近一点。
有次练完瑜伽,她坐在健身房的窗边,指着远处的大海说:“我爸总说做人要正首,不能走歪路。”
“奶奶说要跟你合影。”
母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阿浪抬头,看见奶奶被人扶着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攥着那本检讨书,正对着晓晴笑。
“晓晴啊,” 奶奶拉着晓晴的手,指腹摩挲着本子上的字迹,“阿浪这孩子,从小就犟,但心不坏。
他写这些检讨的时候,夜里总偷偷哭,说怕我们失望。”
晓晴的眼眶红了,她把检讨书轻轻放在桌上,弯腰抱住奶奶:“奶奶,我知道,他现在很好。”
阿浪站在一旁,看着奶奶银白色的头发和晓晴乌黑的发辫交缠在一起,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他想起 2015 年从澳门回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是奶奶拄着拐杖敲他的门:“仔啊,人这一辈子,谁还不跌几个跟头?
关键是要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土,接着往前走。”
那天他打开门,看见奶奶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他小学时得的第一张奖状 —— 那是他帮迷路的老奶奶找到家,学校给发的 “好孩子” 奖状。
奶奶说:“你看,你本来就是个好孩子。”
“哥,快来拍照了。”
阿珊举着手机喊。
阿浪走过去,站在晓晴身边,奶奶坐在中间,手里还捧着那本检讨书。
阳光穿过老屋的天井,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笑一个。”
阿珊举着手机后退几步。
阿浪看着镜头里的自己,穿着笔挺的西装,身边站着穿旗袍的晓晴,身后是满脸皱纹的奶奶,突然觉得像做了场梦。
拍照的瞬间,他瞥见桌上的检讨书和喜帖,一张泛黄发皱,一张鲜红崭新,像两段被时光串联起来的人生。
风吹过屋顶的飞檐,带来远处海浪的声音,阿浪在心里对自己说:阿浪,你终于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