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的第一夜,阿哲睡得很轻。
后半夜被冻醒时,窗纸己经泛出鱼肚白。
他摸了摸膝盖,没往常那么疼,倒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裹住了,暖乎乎的。
桌上的止痛药还躺在原处,两粒白色药片在晨光里泛着微光——昨夜临睡前数过的,不多不少。
“果然是自己吓自己。”
阿哲自嘲地笑了笑,起身想去院里洗漱。
脚刚落地,却看见西厢房的门开了条缝,比昨夜他关时敞得更宽些。
风从缝里钻出来,带着股淡淡的草药味,不像艾草,也不是村里常见的薄荷,有点涩,像记忆里奶奶熬坏的那锅药。
他走过去推开门,蛛网还挂在门框上,没被碰过的痕迹。
土炕依旧空着,草席上的灰尘积得均匀,不像有人坐过。
可那股草药味却更浓了,顺着墙角往炕洞里钻,像有谁刚在这里煮过药。
“阿哲!
醒了没?”
大春的嗓门在院外炸开,吓了他一跳。
阿哲赶紧退出来,掩好西厢房的门。
大春拎着个保温桶站在院里,晨光给他轮廓镀了层金边:“我妈熬了小米粥,给你带了点。”
他往屋里瞅了瞅,“昨晚没听见啥动静吧?”
“没。”
阿哲接过保温桶,指尖碰到桶壁的温度,突然想起刚才那股草药味,“你知道这老房以前住的姑娘,常用什么草药吗?”
大春挠挠头:“我爷没细说,就说她总在窗台晒些干叶子,黄不拉几的,像野菊又不是野菊。
怎么了?”
“没什么。”
阿哲没提那股味,低头喝起粥。
小米粥熬得稠,带着柴火香,喝到胃里暖烘烘的。
他忽然想起高中时在大春家蹭饭,阿姨也是这样,总把粥熬得冒热气,说“乡下的米,就得咕嘟着煮才香”。
白天收拾屋子时,阿哲特意把西厢房彻底扫了一遍。
墙角的空陶罐里积着陈年的灰,倒过来磕了磕,掉出几片干枯的花瓣——黄灿灿的,边缘卷得厉害,像被太阳晒焦的野菊。
他捏起一片放在鼻尖闻,涩味混着霉味,竟和凌晨那股草药味有几分像。
“这花……能入药?”
他对着花瓣喃喃自语,膝盖突然轻轻跳了一下,像有人在提醒什么。
傍晚,阿哲去村头的小卖部买日用品。
老板娘是个胖婶,看见他就首乐:“李老头说你租了东头那老房?
胆儿真肥。”
她往货架后缩了缩,压低声音,“前几年有个收废品的住过,说半夜总看见西厢房亮灯,还听见有人哼歌,吓得第二天一早就跑了。”
阿哲没接话,拿起一包盐往篮里放。
老板娘又说:“那房邪性得很,尤其阴雨天,你多当心。”
他付了钱往回走,天果然阴了下来。
乌云压得很低,把老槐树的影子压在地上,像块浸了水的黑布。
路过竹林时,风卷着竹叶打在脸上,有点疼。
他想起胖婶的话,脚步不由得快了些。
回到老房,他把门窗都关严了。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上,像有人在上面蹦跳。
膝盖开始隐隐作痛,比昨夜醒时重,却没到要吃止痛药的地步。
他从包里翻出画具,想画点什么分散注意力,笔尖落在纸上,却鬼使神差地画了朵野菊——和今早从陶罐里倒出的那片干花瓣,长得一模一样。
画到第三片花瓣时,雨突然停了。
窗外的乌云裂开道缝,阳光斜斜***来,落在画纸上。
阿哲盯着那道光里浮动的尘埃,突然听见一声咳嗽。
很轻,像被什么捂住了嘴,从西厢房的方向传来。
不是剧烈的咳,是那种疼到喘不过气的闷咳,一下,又一下,隔着雨声的余韵,撞在寂静里。
阿哲的笔顿住了。
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
没了。
只有屋檐滴水的“嗒、嗒”声,还有自己擂鼓似的心跳。
“幻听。”
他咬着牙告诉自己,把画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可膝盖却越来越疼,像有根针在骨缝里钻,疼得他额头冒汗。
他摸出止痛药,倒出西粒放在桌上——这次数得格外仔细,一粒不多,一粒不少。
夜里躺下时,阿哲把药瓶放在枕头边,眼睛盯着天花板。
雨又下了起来,比傍晚时小些,淅淅沥沥的,像有人在窗外絮絮叨叨地说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再次醒来,是被疼醒的。
凌晨三点整,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的脸。
膝盖疼得厉害,比在城里最严重时还烈,像有把钝刀在慢慢割。
他挣扎着去摸枕头边的药瓶,手指却先碰到了桌上的药片——昨晚数好的西粒,现在只剩三粒。
阿哲的呼吸猛地顿住了。
他把药片扒拉到一起,数了三遍:一、二、三。
真的少了一粒。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攥着那三粒药,指尖抖得厉害。
窗外的雨还在下,西厢房的方向,又传来了咳嗽声。
和凌晨那声不一样,这次更清晰些,带着点委屈,像个被疼醒的孩子在抽气。
咳完一声,停了停,仿佛在等什么回应。
阿哲盯着西厢房的门,门缝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可他知道,那里有人。
或者说,有个“存在”,和他一样,疼着,醒着,在这老房的雨夜里,共享着同一片寂静。
他慢慢松开手,把剩下的三粒药轻轻放回桌上,推到离西厢房最近的桌角。
咳嗽声停了。
雨还在下,滴在瓦上,敲出规律的节奏,像有人在数着什么。
阿哲蜷起膝盖,疼还在,却奇异地没那么难熬了。
他闭上眼睛,仿佛听见西厢房里,有片干花瓣落在地上的轻响。
像个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