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到站时,日头正烈。
阿哲拖着行李箱走出站台,热浪裹着麦秸秆的气息扑过来,比城市的空调风烫得实在。
他站在路边等大春,看见卖冰棍的老太太掀开泡沫箱,白气丝丝缕缕漫出来,恍惚间像回到了高中暑假。
“阿哲!
这边!”
一声粗嗓门划破蝉鸣。
大春骑着辆电动三轮车冲过来,车斗里堆着半筐脆桃,绿莹莹的皮上沾着绒毛。
他刹住车跳下来,黑黢黢的胳膊上全是汗,一巴掌拍在阿哲肩上:“可算回来了!
你奶昨天还跟我念叨,说你最爱吃村西头的脆桃,让我摘新鲜的等着。”
阿哲被拍得踉跄了一下,膝盖传来熟悉的钝痛,他龇牙咧嘴地笑:“你还是这么大力气。”
“在城里待傻了?”
大春弯腰帮他把行李箱搬上车斗,“我这是给你接风呢。”
三轮车突突地往村里开,路两旁的玉米叶擦着车斗沙沙响,远处的稻田翻着绿浪,风里飘着淡淡的稻花香。
阿哲靠在车栏上,看着掠过的白杨树,突然觉得眼睛发潮——原来离开这么久,连风的味道都记不清了。
村口的老槐树比记忆里粗了一圈,树影在地上铺成个巨大的绿伞。
几个老太太坐在石碾子上纳鞋底,看见阿哲都首起身子:“这不是老陈家的孙子吗?
都长这么高了!”
大春在前面喊:“张奶奶,他回来住阵子,就在东头那老房。”
“那房空了多少年了……” 有个老太太嘀咕,声音不大,却恰好飘进阿哲耳朵。
他攥紧了手里的止痛药盒,指节泛白。
老房藏在一片竹林后头,灰墙被雨水浸出深浅不一的斑痕,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木门上挂着把铜锁,绿锈爬满了锁身,钥匙孔里塞着片枯叶。
房东李老头早等在门口,脸皱得像颗晒干的核桃,递钥匙时手首抖:“这房空了五十年,前几年有人想租,住了三晚就跑了,说……说夜里有动静。”
“大爷,我不怕动静,就怕吵。”
阿哲接过钥匙,金属冰凉硌手。
“那就好,那就好。”
李老头往院里瞅了眼,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房租月付,三百块,你要是住不惯,随时找我退钱。”
他没多待,转身往竹林外走,背影急匆匆的,裤脚扫过路边的野菊,带起一串细碎的黄。
大春帮着推开木门,“吱呀”一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院里长着半人高的杂草,墙角爬满了牵牛花,西厢房的窗纸破了个洞,风一吹哗啦啦响。
“我先帮你拾掇拾掇。”
大春从车斗里拎出镰刀,三下五除二割掉杂草,“你奶早把你以前的铺盖卷送来了,就在堂屋。”
阿哲走进堂屋,霉味混着旧木头的气息涌过来。
靠墙摆着个掉漆的八仙桌,桌角缺了块,露出里面的白木。
西厢房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蛛网从门框上垂下来,像道透明的帘。
屋里比外面暗,借着从破窗纸漏进来的光,能看见个土炕,炕上铺着褪色的草席,墙角堆着几个空陶罐。
“这屋以前住人,” 大春跟进来,挠了挠头,“我爷说,五十年前有个外地姑娘在这儿住过,总爱坐在门槛上晒太阳。”
他突然压低声音,“你夜里要是听见啥,别自己吓自己,喊我一声,我家离得近。”
阿哲没说话,指尖拂过炕沿的木纹,摸到一道浅浅的刻痕,像个没写完的“等”字。
傍晚时大春走了,临走前塞给他一瓶红花油:“抹膝盖上,比你那西药管用。”
院子里静下来,只有蝉鸣和风吹竹叶的声儿。
阿哲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把老房的影子拉得很长,西厢房的窗洞里,渐渐漫进灰蓝色的暮色。
他摸出手机,信号只有一格。
给奶奶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安顿好了,老人在那头絮絮叨叨地叮嘱:“夜里锁好门,别开西厢房的窗,那屋漏风。”
阿哲应着,挂了电话才想起,奶奶从没说过西厢房漏风。
天擦黑时,他点燃了带来的蚊香,烟圈在暮色里慢慢散开。
膝盖的疼又开始了,比在城里时轻些,却像根细针,一下下扎着神经。
他从包里摸出止痛药,倒出两粒放在桌上,然后躺在铺盖卷上,盯着房梁上的蛛网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蝉鸣歇了。
月光爬上窗台,西厢房的风还在吹,窗纸哗啦啦地响,像有人在轻轻拍打着什么。
阿哲翻了个身,把膝盖蜷起来,迷迷糊糊地想:老房子的夜,原来这么静啊。
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另一道藏在风里的,极轻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