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义庄的门闩“咔”的一声落下。
那声脆响,不似锁门,倒像一截玉骨被骤然折断,将门内门外,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门外是浸在春雨里的上都,门内,是隔绝了生息的死寂。
夜风阴冷如蛇,从朽烂的门缝里无声地游弋进来,卷起地上几星纸钱的残烬。
烛火被风撩拨得一颤,将季昭雪俯身铺展“验尸格”的影子,在斑驳的墙壁上拉扯成一具张牙舞爪的鬼魅。
她对此恍若未觉,心神全在那张以朱砂金线绘就的、繁复如星轨的皮卷之上。
就在这时,一阵稍大的夜风破窗而入,带来了一股贴着骨头刮过的阴寒。
风声里,竟夹杂着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被夜色嚼碎的咳嗽,从远处无名医馆的方向飘来,若有若无,却精准地钻入了她的耳中。
季昭雪心头猛地一凛,按在“验尸格”上的指尖霎时僵住。
是风声揉杂的幻听,还是……暗中窥伺的眼睛?
她屏息侧耳,西周重归死寂,只余下自己的心跳,如战鼓擂动,一声声撞击着胸膛。
然而,那深植于骨血的仇恨,是比任何恐惧都滚烫的烙铁,瞬间便将那一丝疑虑灼烧殆尽。
她不能等,更无路可退。
她将那声诡异的咳嗽归为心神不宁的错觉,从怀中摸出那个在昏暗中依旧润白如月的瓷瓶。
瓶身触手冰凉,像一捧被强行禁锢的月光。
她倒出一粒“七情香”,决然咽下。
清冽如雪的冷香自喉间化开,如一张细密的网,强行镇压下腕骨深处那蠢蠢欲动的幻痛,也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
季昭雪跪坐在“验尸格”的中央,深吸一口气,双手如蝶翼般,轻柔而坚定地,覆上了那具富商冰冷的尸骨。
仪式,开始了。
她的意识如石沉深海,西周的烛火、义庄的腐朽、甚至她自己的呼吸,都在瞬间被剥离、远去。
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河水,是塘底淤泥的腥腐,还有一种独特的、混杂在水汽中的药草冷香,顽固地钻入她的感知。
紧接着,死者临终前那山崩海啸般的恐惧,轰然涌来!
季昭雪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关死死咬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是“共情回响”,是每一次“听骨”都必须孤身穿越的炼狱。
她的意志化作一叶孤舟,在那片由恐惧掀起的怒海狂涛中,奋力维持着与这具骨骸的联结,不让自己倾覆。
穿过去!
一定要穿过去!
她的意念化作一柄无形的刀,奋力劈开层层叠叠的绝望与不甘,朝着那唯一的真相,疾速下沉!
终于,在死者断裂的颈椎骨上,她“看”到了!
那是一个烙印,一个冰冷、邪恶,仿佛由纯粹的恶意凝结而成的霜花!
它深深嵌在骨骼的纹理之中,散发着令人魂魄都为之作呕的寒气。
就是它!
谢家的“罪印”!
季昭雪心中涌起一阵狂喜,她集中全部心神,试图解析这枚霜花烙印上更深层的讯息。
就在这一刻——“吱嘎——”一声轻微的、仿佛老骨开裂的***,突兀地划破了义庄的死寂。
那扇被她亲手反锁的木门,缓缓地,开启了一道能噬人的缝隙。
一道目光如淬了冰的针,无声无息地刺入她的后心,让她一身血气霎时冻结。
季昭雪的意识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扯成三份,她的世界轰然崩塌。
剧痛——“共情回响”失去了意志的堤坝,瞬间化作最凶猛的洪流!
仿佛有万千冤魂正从她自己的骨髓深处攀爬撕咬,要将她活生生拖入地狱!
焦虑——心神大乱之下,眼前那枚好不容易触及的“罪印”,竟如水中月影,被骤然投下的石子击得粉碎,正以无可挽回的速度消散!
恐惧——她最大的秘密,她重生归来、赖以复仇的唯一仰仗,此刻正被人像看一场可笑的戏般,尽收眼底。
这比死亡更甚的屈辱与惊怒,让她几欲疯狂!
她想回头,却被那从骨血里爆发的剧痛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想稳住心神,夺回那即将消散的线索,却被身后那道死神般的目光攫住了全部神魂。
她像一头被无形之网缚住的困兽,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如此徒劳而可悲。
一个修长的身影,踱步至她身后,悄无声息,仿佛他本就生于这片暗影之中。
来人并未立刻开口。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那张繁复无比的“验尸格”。
当视线触及格线上某个特殊的朱砂符号时,季昭雪在剧痛的间隙,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闪过一抹极为复杂的、混杂着审视与痛楚的微光,快得如同幻觉,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所覆盖。
这个发现,比身后那道目光更让她心惊。
他的手指在空中,隔空虚划,竟是无意识地描摹着那个符号的笔画。
那动作,熟稔得仿佛己在他的魂魄里描摹过千百遍。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季昭雪因脱力而滚落在地的那个白瓷瓶上。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如探入尘埃的白玉,将那只在污浊地面上圣洁得不合时宜的瓶子,轻轻捡起。
拔开瓶塞。
“七情香”那清冽如雪的冷香,再次弥漫开来。
他将瓶口凑至鼻尖,极轻地嗅了一下,神情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鉴别一味最寻常不过的药材。
他并未立刻盖上瓶塞,反而用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那光润如玉的瓶身,仿佛在把玩一件有趣的物事。
可他的目光,却始终如冰冷的铁钉,牢牢锁在她的背上。
这无声的把玩,比任何威吓都更令人窒息。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季昭雪脑中所有的轰鸣。
“这香,”他语调平淡,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压不住骨子里的冤魂吧?”
季昭雪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冻结。
这个认知,比任何酷刑都让她感到屈辱。
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深、更冰冷的恐惧。
她忽然明白,在他眼中,自己那滔天的恨意、不惜一切的复仇,甚至此刻的挣扎与痛苦,或许都不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血海深仇,而仅仅是一套……可以被精准解读、再清晰不过的“症候”。
他不是在审视一个复仇者,而是在诊断一味失控的药。
这份认知,瞬间剥夺了她所有复仇的悲壮,只剩下被彻底看穿的、***的绝望。
她奋力抬眼,即使身体被钉死,那双眼睛里也迸射出淬了火的冰,死死地瞪着身后那个模糊的轮廓。
沈不言仿佛感受到了她那不甘的、困兽般的眼神,竟又向前走了一步。
一股清冷的药草香随之而来,霸道地侵入她周身。
这股气息,比“七情香”的雪意更冷,更具侵略性,像一股无形的力量,轻易便冲散了她好不容易构建起的安宁。
一种冷,正在压制另一种冷。
他正在接管她最后的庇护之地。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压得更低,近得仿佛情人间的低语,却淬着足以冻结魂魄的寒意。
“说吧,”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骨刀,剖开她的伪装,首抵她最深的恐惧。
“你‘听’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