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王朝,上都。
暮色西合,一场春雨将歇未歇,将整座京城都浸在一层湿冷的、挥之不去的晦暗里。
城南义庄那扇朽烂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两个身着皂衣的官差,裹挟着一股官府特有的蛮横与湿冷的雨气闯了进来。
他们看也未看角落里那个沉默擦拭着停尸床的瘦削身影,便合力将一具草席裹着的物事,像丢一袋无用的垃圾,重重掼在空着的床板上。
“咚”的一声,是人肉与木板毫无尊严的碰撞。
“骨嫂!”
满脸横肉的官差吼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义庄里激起空洞的回响,“城西张员外,醉酒沉塘,明早补文书。
拾掇干净!”
季昭雪——现在的阿雪,手中擦拭的动作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她垂着头,让过长的刘海遮住眉眼,竭力将自己的呼吸放得与这满室的尸陈气一般轻,一般冷。
官差交代完,便急不可耐地转身要走。
许是方才的动作太过粗暴,那卷尸的草席一角倏地滑落。
一截湿透的衣袍露了出来,是上好的云锦,哪怕浸透了塘底的污泥,依旧顽固地泛着一层华贵的光。
紧接着,一只手从席边垂落。
手背青白,五指蜷曲。
阿雪的目光,像被那只手扼住了咽喉,瞬间凝固。
她的视线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穿透昏暗,死死钉在那只手上。
她看得分明,在那紧攥的西指旁,一根小指,以一个诡异至极的角度,向外反折着。
那姿态,像一声无声的呐喊。
“小丫头,看什么呢?”
一道充满恶意的声音在她头顶炸开。
那个横肉官差竟去而复返。
阿雪还来不及抬眼,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事己抵住她的下颚,粗暴地向上抬起。
是佩刀的刀鞘。
冰冷的金属触感,像一条毒蛇,瞬间钻入皮肉。
这一刻,眼前官差的脸,与记忆深处另一张狞笑的脸悍然重合。
前世,刑部大牢,也是这样一把刀鞘,挑起她的脸,伴着一句轻蔑的嘲讽:“季侍郎的千金,如今也不过是阶下之囚。”
屈辱与恨意,如岩浆轰然冲上脑海!
“有些东西,看多了,眼会瞎。”
官差的脸在咫尺之间,混着口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有些事,知道了,命会没。”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淬着毒。
“懂吗?”
他猛地一推,阿雪踉跄着向后撞去,“咚”的一声,后背结结实实地磕在停尸床上,震得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官差冷哼一声,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义庄的门“吱呀”一声合上,世界重归死寂。
阿雪扶着床沿,缓缓站首。
下巴***辣地疼,但远不及心口那股被重新点燃的恨意灼人。
她的目光穿过恐惧,变得如寒铁般锐利,死死锁定在那具尸体上。
她抬起左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手腕内侧。
那道狰狞的旧疤之下,筋脉传来一阵熟悉的幻痛,像是前世的镣铐再次收紧,冰冷的铁,正一点点咬进她的骨头,仿佛有无形的铁锈味从腕骨深处丝丝渗出。
她本想埋葬季昭雪,只做阿雪。
可这世道,不许。
夜,深如浓墨。
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骨嫂早己回了后院。
阿雪端着一盆清水,借着为尸身净面的名义,终于可以不受打扰地靠近。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两根手指,用一种独特的巧劲,一根根,掰开死者僵硬的拳头。
当那根反折的小指被彻底展平,指根关节处,一道细微却清晰的防御性骨裂,赫然暴露在烛光下。
这不是失足,是搏杀。
她立刻俯身,掰开死者的嘴,探入其口鼻——没有泥沙,没有水草。
再按压其胸腔,肺部空空如也。
他是死后,才被投入水中。
“看出什么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她身后响起,像一把生锈的锉刀。
阿雪浑身一颤,猛地回头。
骨嫂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烛火下,幽深得像两口古井。
阿雪本能地想掩饰。
骨嫂却径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死者腰带上一个半湿的香囊。
在那香囊一角,用减笔字绣着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纹样。
一个“谢”字。
轰!
阿雪的脑中如遭雷击。
江南谢氏!
灭她季氏满门的,三大权阀之一!
“别看了。”
骨嫂的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温度,“去年,也有个像你一样眼尖的缝尸人,想去京兆府为一具尸体伸冤。
第二天,他自己也‘失足’掉进了护城河。”
骨嫂顿了顿,幽幽补上一句:“捞上来时,舌头没了。”
“官府的文书上,写的也是——醉酒失足。”
阿雪的心,一寸寸沉入冰窖。
骨嫂缓缓上前,摘下那个“谢”字香囊,看也不看,随手丢进了墙角燃着残烬的火盆里。
香囊遇火,一股奇异的冷香,忽然从火焰中升腾而起。
那香味清冽如雪,竟与她赖以压制幻痛的“七情香”,有七八分相似!
钻入鼻息的刹那,她手腕上那道疤痕下翻江倒海的幻痛,竟奇迹般地,得到了瞬间的安抚。
骨嫂背对着她,声音低了下去,像在自言自语:“人死了,就该入土为安。
再折腾,对谁都没好处。”
她这才转过身,昏黄的烛光在她满是沟壑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这张员外,是给江南谢家供货的。”
“小丫头,你的舌头,还想留着吃饭吗?”
话音落下,她便迈着沉重的步子,消失在后院的黑暗中。
义庄里,只剩下阿雪和一具冰冷的尸体。
恐惧、仇恨、惊疑,在她脑中激烈交战。
退一步,苟活。
进一步,无舌之尸。
她缓缓闭上眼。
父亲临终前的遗言在耳边回响。
“昭雪,骨不语,字字皆是真相……”死寂中,阿雪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眼中的挣扎己然褪尽,只余下一片冰冷的、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走到自己那简陋的铺盖卷旁,蹲下身,从地上一块松动的青砖下,摸出了一个暗格。
她从中取出的,是两样东西。
一个,是光润如玉的白瓷瓶。
在这肮脏的义庄里,它像一捧被禁锢的月光,圣洁得不真实。
另一个,是一个用厚重黑布包裹着的、沉甸甸的长条物。
阿雪回到停尸床边。
她拔开白瓷瓶的塞子,那股熟悉的、清冽如雪山之巅的冷香瞬间弥散开来,彻底压过了义庄里所有的腐朽与污浊。
她将黑布卷在停尸床边的空地上,缓缓展开。
那是一张用不知名兽皮制成的软垫,漆黑的皮面上,以朱砂和金线,绘满了纵横交错、繁复无比的格线与符号,仿佛一座微缩的、审判生死的曼陀罗。
烛火之下,那些金线竟似活物般缓缓流转,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光。
她又从黑布卷中,取出一排用细绒布包裹的工具——闪着森然寒光的骨针,温润如玉的骨尺,还有几把造型奇特的、小巧的骨刀。
在肮脏破败的义庄里,这一套器物,精致、肃穆,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无声地对这个草菅人命的世界,进行着最傲慢的打脸。
最后,阿雪拿起一块干净的白布,神情肃穆,开始为那具被官方定论的尸体净面。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即将开始的不是一场被严令禁止的验尸,而是一场,只为亡者举行的,神圣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