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苏云蘅刚把草茎从嘴里取出来,正打算翻个身继续晒,院门“哐”地一声被推开。
她眼皮都没抬。
“苏答应!”
一声厉喝炸在耳边,“还不快起!
掌事嬷嬷来了!”
她慢悠悠撑起身子,眯眼看去,五六个宫人簇拥着一个穿靛青比甲的老妇人立在院中,气势汹汹。
那老妇人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正是她昨儿藏在床底、今早还啃了两口的梅花酥。
“这是从你床褥底下搜出来的。”
老妇人把油纸包往石桌上一摔,“还有半包桂花糕,藏在鞋匣夹层里。
御膳房的点心,也是你能私藏的?”
苏云蘅眨了眨眼:“我饿了,吃点东西怎么了?
又没偷龙椅。”
“放肆!”
老妇人一拍桌子,“宫规第七条,秀女不得私取御膳,违者罚抄《女则》《宫规》各三遍,三日内交不出,禁食三日!
你可知罪?”
她歪头想了想:“我不知道,但我现在知道了。”
“还敢顶嘴?”
老妇人冷笑,“来人,掌嘴!”
两个粗使宫女上前就要拽她,苏云蘅立刻扶住桌角,肩膀一塌,声音发颤:“嬷嬷等等!
我……我低血糖!
不吃东西会晕的!
刚才那口酥还没咽下去就眼前发黑,您看我这手都在抖……”她举起手,果然微微发颤。
老妇人眯眼盯着她,忽然抬手:“打手三下,看她还抖不抖。”
戒尺落下时她才反应过来,想缩手己经来不及。
第一下打在手心,***辣地疼;第二下她咬住嘴唇;第三下,她“哎哟”一声叫出来,整个人往后一仰,差点坐地上。
“记住了?”
老妇人把戒尺往腰带上一插,“三日之内,抄完六本,少一本,杖十。”
苏云蘅揉着手心,低头看着掌心红印,终于没再说话。
宫女小翠捧着笔墨纸砚进来,轻手轻脚放在桌上。
她递笔时指尖轻轻碰了碰苏云蘅的手背,低声道:“贤妃娘娘前年,就为一个答应偷喝了碗莲子羹,说她‘心无敬畏’,当场杖毙了。”
苏云蘅抬头看她。
小翠迅速垂眼:“我……我多嘴了。”
她没应声,只接过笔,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团黑。
天擦黑,偏房点起一盏油灯。
她坐在桌前,手腕酸得抬不起来,可还得写。
《女则》开篇就是“女子当静默端庄,不语嬉笑”,她盯着这句,差点笑出声。
“静默端庄?”
她小声嘀咕,“那我上辈子岂不是从没当过女人?”
笔尖一顿,墨又滴下来。
她抬眼看向窗外,暮色沉沉,寒芜殿的檐角在风里轻轻晃。
她忽然想起今早那个水绿衫的女子,端着药茶说“我看你梦魇”。
现在想来,那茶若真喝了,她这会儿是不是也成了井底一缕魂?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
抄到《宫规》第三页,她看见一行朱笔批注:“私藏御膳者,初犯罚抄,再犯杖责,三犯……赐死。”
她盯着“赐死”两个字,看了很久。
油灯忽然跳了下,火光一暗。
她没动,继续写。
可写到第五遍时,手抖得厉害,字歪得像蚯蚓爬。
她甩了甩手腕,抬头看铜漏——己近子时。
“再这样下去,三日抄不完。”
她自言自语,“抄不完就得饿三天。
饿三天……我非得瘦成纸片人。”
她停下笔,盯着那行“赐死”,忽然低声说:“原来吃块点心,也能把自己吃进棺材。”
她想起穿藕荷衫的女子说“上一个答应跳井了”,想起月白衫冷笑“贤妃最恨装娇弱的”,想起小翠那句“杖毙了”——不是吓唬,是真事。
她不是没脑子的人。
她只是不想卷。
可现在她明白了:在这宫里,不卷,不争,不代表就能平安无事。
你躺平,规矩可不会躺。
她把写坏的一页撕下来,揉成团,扔进炭盆。
火苗窜起,纸团边缘被烧焦,隐约露出一行小字:“六尚司归贤妃执掌,稽查宫规。”
她没看清,只看见火光映在墙上,像一只张开的手。
第二日清晨,她顶着两个黑眼圈,把六本抄本整整齐齐码在桌上。
每本都工工整整,一页不少。
掌事嬷嬷带着人进来,翻了翻,冷着脸点头:“还算规矩。”
苏云蘅笑眯眯:“嬷嬷教训得是,我这就改。”
“改?”
嬷嬷盯着她,“你昨儿还装病装晕,今日倒乖了?”
“疼是真的,晕是装的。”
她坦然承认,“可现在我知道了,装也没用。
规矩不是纸,是刀。”
嬷嬷一愣,没再说话,收了抄本就走。
苏云蘅送出门,笑容未收,回身立刻反锁房门。
她走到床边,把剩下的两块枣泥饼、一小包玫瑰酥全掏出来,走到井边,一古脑儿倒了进去。
糕点落水,扑通几声,水面泛起涟漪。
她盯着井口,忽然觉得那圈波纹像极了什么——像一张脸,浮在水下,眼睛睁着,嘴微微张开,仿佛在说:“你也快了。”
她猛地后退一步,甩了甩头。
不是真的。
是太累了。
她回屋,打水洗脸,手背上的红印还在,一碰就疼。
她对着铜镜,第一次认真梳了头,把乱翘的碎发别好,换下那件起毛的旧外衫,穿上件半新的藕丝裙。
然后走到墙根,拿起炭条,在原先那句“今日无事,平安无灾”旁边,添了一行小字:“规矩能杀人,先活着,再摆烂。”
她退后一步看了看,点点头。
正要转身,外头传来脚步声。
她立刻换上那副懒洋洋的神情,趿拉着鞋去开门。
是小翠,端着个托盘,上面一碗清粥,两碟小菜。
“嬷嬷说,你昨夜抄到半夜,今早补顿饭。”
苏云蘅接过碗,闻了闻:“没下药吧?”
小翠一怔:“哪敢啊,这是御膳房统发的。”
“统发的也未必干净。”
她舀了一勺,吹了吹,“不过……总比别人送的强。”
她吃了两口,忽然问:“贤妃娘娘,平时管些什么?”
小翠低头:“六尚司都归她管,衣食住行,规矩礼仪,连咱们这些宫女的份例都得她点头。”
“哦。”
苏云蘅点点头,“那她……常来我们这片吗?”
“不常来。
但她的嬷嬷三天两头查规矩,上个月还抓了个答应在屋里煮汤圆,当场杖了十下。”
“煮个汤圆都要打?”
“说是‘违制生火,心存侥幸’。”
苏云蘅放下勺子,碗里还剩半碗粥。
她没再问,只说:“替我谢谢嬷嬷的粥。
下次……能不能给我个馒头?
我爱吃干的。”
小翠笑了:“行,我记着。”
人一走,她立刻把粥倒进井里。
然后回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叠得方正的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活着,比规矩重要。”
她重新折好,塞进袖中。
傍晚,她坐在院里,手里捏着根新草茎,嘴里叼着,眯眼晒太阳。
路过的小宫女看见了,笑着问:“苏答应,您又唱小曲不?”
她摇摇头:“不唱了,嗓子疼。”
“那您躺平呢?”
“躺平也得讲规矩。”
她睁开眼,笑了笑,“不然,连平都躺不了。”
小宫女挠挠头,不明白,但还是笑着跑了。
苏云蘅望着她的背影,慢慢把草茎从嘴里取出来,折成两段,扔进井里。
井水又是一圈涟漪。
她盯着那圈波纹,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还隐隐作痛。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回屋关门。
门关上一半时,她又探出头,往井里看了一眼。
水面平静,倒映着半片天空,和她模糊的影子。
她忽然说:“我不跳井。”
说完,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