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亮,苏云蘅从床榻上坐起,伸手摸了摸荷包,指尖触到那张叠得方正的纸条。
她没打开,只是捏了捏,确认它还在。
外头宫人己候着了,见她起身,便引她出殿去领份例。
她披了件素色外衫,靸着鞋慢悠悠跟在后头。
一路穿廊过院,见几队宫女捧着锦盒、提着食盒往东边去,脚步轻快,笑声不断。
有新入的秀女被分到暖香阁,门口红绸高挂,连檐角的铜铃都像是响得更清脆些。
苏云蘅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鞋面有些起毛,是昨夜匆忙收拾时顺手抓的旧鞋。
“苏答应,”领路的宫女低声说,“寒芜殿偏了些,但清净。”
她嗯了一声,心想:清净好啊,清净意味着没人来烦我。
寒芜殿果然名副其实。
院墙斑驳,石阶裂了缝,几根枯藤缠在廊柱上,风一吹,沙沙作响。
殿门吱呀打开,一股陈年木头混着潮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家具寥寥,床是硬板的,桌角缺了一块,唯一一面铜镜蒙着灰。
宫女尴尬地笑了笑:“东西都旧了,回头让内务府送些新的来。”
苏云蘅摆摆手:“不用,能睡就行。”
她转身进了内室,从荷包里掏出纸条,重新折了折,塞进枕头底下。
然后盘腿坐上床,从袖中摸出半块枣泥饼,慢悠悠啃起来。
这饼是昨夜她偷偷藏的,本打算当夜宵,结果一觉睡到天亮。
现在吃,有点干,但她不介意,边嚼边想:人生在世,能吃一口是一口。
正想着,外头传来脚步声。
“听说了吗?
寒芜殿住人了。”
“就是那个苏家小姐?
听说选秀前还偷吃桂花糕,一点规矩没有。”
“难怪皇上只给了个答应,连封号都没赏。”
帘子一掀,进来三个穿藕荷、水绿、月白衫子的女子,身后跟着宫女,手里拎着些果子点心,像是来串门的。
苏云蘅没动,继续啃饼。
穿藕荷衫的女子环顾西周,掩嘴一笑:“这地方……上一个住的是个疯答应,半夜在院子里跳大神,后来被送去静心庵了。”
“可不是,”水绿衫的接话,“寒芜殿十年没新人,都说这儿风水不好,夜里有鬼拍窗。”
苏云蘅咽下最后一口饼,拍拍手,抬眼笑道:“那窗户现在还拍吗?
我晚上想睡个好觉。”
三人一愣。
她又问:“要不你们帮我听听?
顺便看看井填没填?
我听说前头那位是跳井走的。”
水绿衫的脸顿时变了:“你——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
苏云蘅歪头,“你们不是刚说有人跳井?
我只是关心一下后续,免得半夜下去洗头撞见熟人。”
“你!”
藕荷衫气得手抖,“你一个答应,竟敢如此无礼!”
“我哪里无礼了?”
她摊手,“你们来我家做客,我说话还这么客气,换我上你们那儿,不得磕头喊姐姐?”
“谁是你家?”
月白衫冷哼,“这殿再破,也是宫里的地界,轮不到你胡言乱语。”
苏云蘅叹了口气,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来,走路时故意晃了两下,像是腿软。
“哎哟,站久了头晕。”
她一手扶墙,一手按胸口,“昨夜梦魇,梦见有人往我碗里下药,吓得我半宿没合眼。”
她喘了口气,又说:“姐姐们要是不嫌累,帮我把床挪个方向?
我想睡个‘紫气东来’,听说能旺运。”
三人面面相觑。
“你……你装什么病?”
藕荷衫冷笑,“贤妃娘娘最恨装娇弱的,你最好别学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我没装啊。”
苏云蘅眨眨眼,“我这身子骨,从小就这样。
吃得多,睡得久,一见人就喘。
大夫说,这是‘富贵懒病’,得养着。”
她说着,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饼——这次是梅花酥,显然是刚偷藏的。
“来来来,”她掰了一小块,递过去,“我这儿没好茶,但饼是热的,刚出炉的。
姐姐们尝尝?”
三人脸色铁青,甩袖就走。
临出门,月白衫回头瞥了眼她荷包,那纸条一角露了出来,像是写了字。
“倒有闲心写东西。”
她嘀咕,“写情诗呢?”
帘子落下,脚步远去。
苏云蘅把剩下的梅花酥吃完,擦了擦手,走到铜镜前,抬手拂去镜面灰尘。
镜中人脸颊微鼓,眼睛亮亮的,笑起来酒窝深陷。
她冲自己眨了眨眼,转身去院里搬了个小炉子出来,又找来几块炭,生火煮水。
水没开,她从怀里摸出一小包茶叶——这是她从家里带来的,舍不得喝,今儿破例。
茶香渐渐散开时,她哼起了小调。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路过的小宫女听见了,停下脚步,好奇地望过来。
“小姐,您唱的是什么曲儿?
没听过。”
“民间小调。”
她倒了杯茶,递过去,“来,尝尝,提神。”
宫女犹豫着接过,抿了一口,眼睛一亮:“好香!”
“喜欢就常来。”
她笑,“我这儿没规矩,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想唱就唱。”
宫女笑了,低头走开几步,又回头问:“那……您不去请安吗?”
“请安?”
苏云蘅歪头,“答应也要请安?
我以为只有嫔妃才去。”
“按例,所有秀女都要晨省。”
“那我算例外。”
她躺回塌上,盖了件薄毯,“我病了,梦魇后遗症,走路打飘。
掌事姑姑要罚,让她来,我当面给她表演晕倒。”
宫女抿嘴跑了。
从那天起,寒芜殿出了名。
有人说苏答应疯了,住冷宫还哼小曲;有人说她傻,不知争宠,只知吃睡;也有人说她装,装疯卖傻,图个清静。
苏云蘅不在乎。
她每天辰时起床,午时吃饭,申时晒太阳,戌时关门熄灯。
偶尔煮茶,烤饼,哼歌,还在墙根用炭条记日子:“今日无事,平安无灾。”
掌事姑姑来劝过一次:“苏答应,您好歹去露个脸,别让人说您不敬。”
她扶着墙,喘着气:“姑姑,我真不行。
昨儿夜里又梦魇了,梦见有人拿规矩本子砸我头,今早一睁眼,半边身子都麻了。”
姑姑看她脸色苍白,说话断断续续,信了八分,摇摇头走了。
她立刻首起腰,从床底下摸出一块玫瑰饼,边吃边笑:“演戏,真是个体力活。”
夜里,她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风声,数着明日该吃什么。
她知道,这宫里没人看得起她。
一个住寒芜殿的答应,偷吃糕点的名声在外,说话没个正形,连请安都装病不去——谁会把她当回事?
正好。
她不想被当回事。
她只想活着,活得轻松点。
第二天午后,她正坐在院里晒太阳,嘴里含着一根草茎,眯眼打盹。
忽然,一片阴影落下来。
她没睁眼,只把草茎换了个方向,继续晒。
“你倒快活。”
是早上来过的那个水绿衫女子,这回独自一人,手里端着个青瓷小碗。
苏云蘅这才睁眼,坐起身:“姐姐怎么又来了?
是想通了要帮我挪床?”
“少贫。”
水绿衫把碗放在石桌上,“给你带的药茶,安神的。
我看你昨儿说梦魇,想着……或许用得上。”
苏云蘅盯着那碗茶,没动。
“我不认识你。”
她说,“你也不是好心人。
宫里没有白给的东西,这茶,怕是比桂花糕还贵。”
水绿衫一愣,随即笑了:“你倒不傻。”
“我不争,但我不蠢。”
她伸手,却没碰茶碗,而是从怀里掏出自己的茶包,倒了一杯,推过去,“要喝,喝我的。
我的茶,至少没被人碰过。”
水绿衫看着那杯茶,沉默片刻,端起来喝了。
“你防得真严。”
“不是防你。”
苏云蘅收回杯子,“是防这地方。
谁都知道,寒芜殿十年没人住,不是因为偏,是因为死过人。
上一个答应,据说就是喝了别人给的茶,半夜七窍流血。”
水绿衫脸色微变。
“所以啊,”她笑出酒窝,“我不吃别人给的,***别人送的,不听别人劝的。
我只信三件事:我的嘴,我的床,我的命。”
她站起身,拍拍裙子:“姐姐要是没别的事,我得去睡午觉了。
梦魇后遗症,一天得睡八个时辰。”
水绿衫看着她转身回屋,忽然问:“你就甘心在这儿耗着?”
苏云蘅脚步一顿。
她回头,笑得天真:“耗着怎么了?
我不卷,宫斗就卷不到我。
再说了——”她眨眨眼。
“这宫里,谁规定答应一定要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