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脾气,向来暴烈难测。
白日里还是能把人烤出油的毒日头,入了夜,那风便如同无数柄淬了寒冰的细刀,贴着起伏的沙丘尖啸着刮过,卷起漫天昏黄的沙尘,遮蔽了本就稀疏的星月。
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声音,一种能将骨头缝都冻透的酷寒。
阿古拉裹紧了身上那件早己辨不出原本色泽的粗布斗篷,深深弯下腰,像一株被狂风吹折的沙漠棘草,艰难地逆风前行。
每一次抬脚,都像是从粘稠的流沙陷阱里拔出。
细碎的沙砾无孔不入,钻进她的口鼻,摩擦着***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带来***辣的刺痛。
她用手臂死死护在胸前,那里紧贴着一件硬物——一盏样式古拙的青铜灯。
灯身冰凉,此刻却成了她心口唯一的热源,支撑着她在这片吞噬一切的昏黄里,朝着那点微弱得几乎要被风沙彻底掐灭的灯火方向跋涉。
那是黄沙驿,这片死亡瀚海边缘唯一能落脚喘息的孤岛。
驿站的轮廓终于在狂舞的沙幕中艰难显现,不过是一座由巨大土坯砖垒砌而成的低矮堡垒,孤零零地钉在无垠沙海的边缘。
那点昏黄的灯火,就是从它唯一透光的门缝里顽强地挤出来的。
阿古拉几乎是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沉重无比的门板。
门内骤然涌出的暖意和浑浊的空气混合着劣质酒气、汗臭、牲畜的臊味,如同一个滚烫的浪头,猛地拍打在她冻僵的脸上身上,让她眼前眩晕了好一阵。
喧嚣声浪扑面而来。
驿卒粗声大气的吆喝,商队驼铃沉闷的撞击,骰子在破旧木碗里哗啦啦滚动的脆响,还有角落里几个醉醺醺的汉子用某种西域俚语唱着的荒腔走板的调子,混杂在一起,嗡嗡地震着耳膜。
驿站大堂不大,挤满了各色各样被风沙困住的人,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
穿着破烂皮袄的牧民蜷在角落打盹,裹着华丽头巾的胡商警惕地守着脚边的货物,几个满脸风霜的镖师围着一盏油灯低声交谈,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新进来的人。
阿古拉的出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浑浊却暂时维持着表面平静的水潭。
那身与中原迥异的粗布旧袍,带着明显西域部族风格的剪裁和褪色的繁复镶边,还有她脸上、手上未被风沙完全掩盖的、比中原女子更深的蜜色肌肤,瞬间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这些目光复杂而***,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麻木下被骤然挑起的惊异、审视,以及毫不掩饰的排斥与怀疑。
她无视那些针扎般的视线,只想尽快找个能避风的角落。
目光急切地在拥挤的人群缝隙里搜寻,终于在大堂最深处、靠近马厩通道的阴影里,发现了一小块勉强能容身的空地。
她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侧着身子,像一条无声的鱼,费力地穿过人堆。
斗篷的边角不可避免地蹭过几个正赌得兴起的汉子。
“哎!
看着点!”
一个输红了眼的疤脸大汉猛地抬起头,粗鲁地挥手推搡。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下扫视着阿古拉,带着一种看异类牲口的嫌恶,“晦气!
哪来的蛮子婆娘?
一股子沙狐臊味!”
污言秽语像淬毒的鞭子抽来。
阿古拉身体一僵,护在胸前的双手收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咬紧了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挑衅的嘴脸,只是沉默地、更快地挤向那个角落。
就在她即将抵达那片阴影时,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气和汗臭的庞大身躯突然横在了狭窄的过道上。
是个身形壮硕如铁塔的醉汉,敞着油腻腻的衣襟,醉眼朦胧地低头打量她,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喷出浓重的酒气:“小娘子……躲什么呀?
陪大爷……喝一杯暖暖身子……”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令人作呕的油腻感,径首朝阿古拉的脸颊摸来。
阿古拉瞳孔骤然收缩。
在对方粗糙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她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地向侧面一滑,动作快得只在昏暗的光线下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醉汉的手落了空,庞大的身体因惯性向前踉跄。
然而,就在她闪避的刹那,一首被她死死护在斗篷下的青铜灯,因动作幅度过大,斗篷一角被掀开。
那盏古拙、沉静,灯盏边缘还带着几抹难以洗净的暗红痕迹的青铜灯,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驿站浑浊跳动的光线之下!
灯身上那些奇异扭曲、如同古老火焰凝固而成的纹路,在昏黄灯火下反射出幽微的光泽。
“那是什么?!”
一声变了调的尖叫突兀地刺破驿站的喧嚣,来自一个缩在墙角的行脚妇人。
她惊恐地指着阿古拉怀里的灯,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邪……邪器!
是那种……能招鬼引魂的邪器!
我在西边商路……听、听说过!
蛮族妖女才用的东西!”
“引魂灯?!”
另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像是被蝎子蜇了,猛地跳起来,带倒了身下的马扎,发出刺耳的噪音,“那是邪术!
沾上死人的晦气!
会带来灾祸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根深蒂固的恐惧和厌恶。
“妖女!
滚出去!”
“别让她把死人的晦气带进来!”
“快!
把她轰出去!
别害了我们!”
恐慌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
方才还只是冷漠或嫌恶的目光,此刻全都变成了***裸的惊恐和憎恨。
无数根手指带着恶意和恐惧指向她,唾沫星子在浑浊的空气中飞溅。
人群像躲避瘟疫般迅速以她为中心空开一小圈,却又围成一个充满敌意的包围圈,步步紧逼。
那醉汉也惊得酒醒了大半,慌忙退开,看着那盏灯的眼神如同看着一条剧毒的蛇。
阿古拉被这汹涌的恶意和恐惧包围着,像惊涛骇浪中一叶随时会倾覆的小舟。
她背靠着冰冷的土墙,退无可退。
怀中青铜灯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却奇异地在心口燃起一小簇微弱的暖意和倔强。
她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瞳在摇曳的灯火下亮得惊人,仿佛压抑着即将喷薄的熔岩。
那里面没有乞怜,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的冷冽和无声的控诉。
“它不是邪器!”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竟暂时压下了周围的嘈杂,“它指引迷途的魂灵归乡!”
她的手指用力地抚过灯身上一道深深的刻痕,指尖微微颤抖。
“放屁!”
疤脸大汉啐了一口浓痰,脸上的横肉狰狞地抖动着,一把抄起了脚边一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少在这妖言惑众!
老子这就砸了你这鬼东西,再把你扔出去喂沙狼!”
他挥起木棍,带着呼呼的风声,凶狠地朝着阿古拉怀中那盏青铜灯砸下!
周围的惊呼声中,带着残忍的期待。
阿古拉瞳孔骤缩,身体瞬间绷紧如铁。
她无法后退,只能将青铜灯死死护在胸前,蜷缩起身体,准备用脊背硬抗这沉重的一击。
冰冷的绝望混合着对怀中古灯的誓死守护,在琥珀色的眼底凝结成冰。
呼——!
粗重的木棍撕裂空气,眼看就要砸落。
“住手!”
一声断喝,如同冰河乍裂,裹挟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穿透了驿站的混乱嘈杂,狠狠撞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那声音并不算震耳欲聋,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首刺骨髓的力量,让那疤脸大汉挥到一半的棍子硬生生僵在半空,手臂上的肌肉因骤然发力停止而微微抽搐。
整个驿站大厅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扼住喉咙,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门外风沙永不停歇的呜咽。
所有的目光,无论是惊恐的、憎恶的、还是看热闹的,都齐刷刷地、不由自主地转向声音的源头——驿站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不知何时被完全推开了。
风沙像找到了宣泄的缺口,疯狂地灌入,吹得堂内灯火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在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就在这狂乱的光影交错中,一道挺拔如寒枪的身影立在门口,逆着门外无边的黑暗与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