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星噼啪炸开,映得刀身忽明忽暗。
李兴安蹲在泥屋灶前,粗布袖管撸到肘弯,用半块猪油仔细擦拭那柄猎刀。
刀刃泛着冷白的光,把他青涩的脸割成两半——左边是跳动的火光,右边是墙上斑驳的阴影,眉峰紧拧着,像山尖未化的残雪。
里屋传来母亲压抑的咳嗽,一声接一声,震得窗纸簌簌响。
他手顿了顿,刀背轻轻磕在膝盖上。
去年秋天晒的野猪肉条还挂在院中的木架上,风一吹便晃出细碎的影子,可那些肉早换成了盐和灯油。
桌上的陶缸敞着口,底儿上只沾着几粒糙米,在晨光里泛着可怜的黄,像被抽干了血的伤口。
"春荒了。
"他对着刀身喃喃,喉结动了动。
刀面上浮起父亲的脸——也是这样的清晨,父亲蹲在同一个位置擦刀,刀背敲着他的额头说:"兴安,赶山的人得把山林当亲娘待。
"后来父亲没回来,被熊拍碎了肋骨,埋在北坡那棵老松树下。
刀柄上的刻痕还留着,一道狍子,两道野猪,最后一道是熊掌的印记,深深嵌进檀木里,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疤。
他把刀收进牛皮鞘,转身时瞥见油纸包还摊在木桌上。
《赶山笔记》的边角卷着,第一页是父亲的字,墨迹被岁月浸得发浅:"春不挖嫩根,留根来年生;见孕不猎,见小不采。
"夹在"蕨菜采法"那页的半片干蕨叶,边缘卷得像朵枯萎的云,是他十岁那年跟着父亲采的第一把蕨菜,父亲说要做成标本,记着山林的恩。
"兴安。
"里屋传来母亲的唤声,带着气促的哑。
他赶紧走过去,见母亲倚在炕头,苍白的手攥着补丁摞补丁的被角:"要不...跟铁山叔搭个伴?
""不。
"他蹲在炕边,把母亲露在被外的手塞进被窝,"爹说过,赶山得自己趟出路。
"母亲的手像块凉透的砖,他想起昨天去供销社换盐,王婶摇着算盘说:"粮票紧得很,野货得是顶好的。
"柜台上摆着的玉米饼香得勾人,小柱子蹲在门槛啃半块,见他来就把饼藏在背后,眼睛亮得像星子。
出了门,风卷着雪粒子撞在脸上。
村口老榆树下,赵铁山正蹲在石墩上抽烟,旱烟锅子一明一灭,把他的脸熏得像块老树皮。
见李兴安背着桦木背篓过来,他"哼"了一声,烟杆往地上一杵:"毛头小子也敢单枪匹马?
你爹多利索的人,还不是栽在熊口里!
山里头可不管你是不是老李家的种,它要吃人的时候,连骨头渣都不吐。
"几个蹲在墙根晒太阳的汉子抬头看了眼,又赶紧低头搓手。
张二叔的烟袋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后脑勺的白头发在风里乱颤。
李兴安的耳尖发烫,喉咙发紧,指甲掐进掌心——他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老猎户的儿子,没了爹,怕也是个没谱的。
可他昨晚数过,米缸里的糙米只够熬三顿稀粥,母亲的咳嗽一天比一天重,得换点细粮,再扯尺布做件薄袄。
"哥!
"小柱子从墙后窜出来,冻红的鼻尖挂着清涕,拽住他的背篓带,"真要去啊?
我听王婶说林子里有参娃娃,专抓乱挖的人!
"他仰着脸,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冰凌,"你说...参娃娃长啥样?
是白生生的小娃娃,还是跟蘑菇似的?
"李兴安蹲下来,用冻红的手摸了摸小柱子的头顶。
这孩子爹死得早,总爱跟着他转,上次他教小柱子认蕨菜,孩子举着一把野草跑来说:"哥你看!
这是参娃娃的头发!
"他笑了笑:"参娃娃啊...比你还精怪,专挑心诚的人见。
""那你心诚不?
"小柱子歪着脑袋。
"诚。
"他站起身,背篓带勒得肩膀生疼,"比谁都诚。
"赵铁山还在抽旱烟,烟锅子"滋啦"响了一声:"等你扛着野货回来,我请你喝两盅。
"话里带着刺,可李兴安听出了点别的——像老榆树上的积雪,看着硬邦邦的,底下藏着要化的水。
他踩着残雪往林子里走,脚下的枯枝突然"咔嚓"一声断裂。
惊飞的山雀扑棱着翅膀窜上天空,在灰扑扑的云底下划出几道白影。
风卷着雪粒子灌进领口,他摸了摸腰间的猎刀,刀柄上的刻痕硌着掌心——那是父亲的印记,也是山的印记。
林子里的雾霭漫过来,模糊了村口的老榆树。
李兴安深吸一口气,雪粒子钻进鼻腔,凉得人清醒。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得做自己的山。
枯枝断裂的脆响惊得山雀扑棱棱窜上树梢,李兴安仰头望了眼掠过雪幕的黑影,呼出的白气在眉梢结了层薄霜。
他攥紧背篓带,靴底碾过残雪,循着《赶山笔记》里“向阳坡脚,腐叶厚处”的标记往林子里钻——春荒的米缸底儿还粘着三粒糙米,母亲咳得整宿睡不着,他得赶在日头落山前采够一篓蕨菜,明早背去供销社换粮票。
可坡脚的腐叶底下硬得像块冻铁。
他蹲下身,用猎刀挑开结着冰碴的枯草,刀尖刚触到土皮就“当”地弹起来。
扒拉半尺深的雪窝,只抠出几根发黑的旧蕨根,捏在手里软塌塌的,像晒干的蚯蚓。
风卷着松针扫过他后颈,他抹了把脸上的雪粒子,喉咙里泛着酸——这都晌午了,背篓还空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再往深处走走。”
他拍掉膝盖上的雪,把刀别回腰间。
林子里的雪被松枝筛得薄些,腐殖土的腥气混着松脂香钻进鼻腔。
他踩着断木往前挪,忽然左脚“咔嚓”一沉——雪面裂开个窟窿,整个人首往下坠!
下坠的瞬间他本能地去抓旁边的灌木,可冻土硬得像石头,指尖刚抠住树皮就被扯得生疼。
“咚”的一声,后背重重撞在坑底,喉头一甜。
他眯眼抬头,头顶的天光缩成巴掌大的圆,再低头——几根削尖的木桩正戳在胸口位置,锈迹斑斑的木刺擦着棉袄前襟,差半寸就能扎进心脏。
“野猪陷阱。”
他咬着牙吸气,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
父亲笔记里写过,老猎人会在兽道旁挖深坑,覆雪掩草做饵,专等冬末饿急的野猪。
可他怎么就没注意到?
雪地上那排若有若无的抓痕——是野猪踩过的!
他摸向腰间的猎刀,刀鞘卡在冻土缝里,费了吃奶的劲才***。
刀尖斜着扎进坑壁,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左手抠住刀背,右腿抵着坑壁,往上蹭半寸,再半寸。
指尖的皮磨破了,血珠渗出来,在冷风中凝成小红点。
“爹……”他低喘着,刀柄上的刻痕硌得掌心生疼,“你说过,山不欺心诚的人。”
“咔——”刀尖突然松动,他整个人又滑下去两寸,后腰撞在木桩上,疼得眼前发黑。
“不行!”
他咬碎了牙,右手攥紧刀把猛往土里一送,刀刃没进冻土三寸。
这回他不敢再急,一寸寸往上挪,雪粒灌进领口,混着汗贴在背上,冷得人发抖。
等他翻上坑沿时,裤腿己被木桩划开道口子,膝盖上的血把棉絮染成暗紫。
他瘫坐在雪地上,胸口起伏得像拉风箱,望着被自己拖过来掩住陷阱的枯枝,突然笑了一声——要是晚半刻,这会儿他就得跟父亲作伴去了。
远处忽然传来呜咽声,像风刮过树洞,又比风声沉。
李兴安猛地绷紧后背,抄起猎刀翻身躲到树后。
那声音忽近忽远,尾音带着刺啦刺啦的摩擦声——是狼?
可狼嚎没这么闷。
他摸出兜里的辣椒粉,顺着陷阱周围撒了一圈,父亲笔记写过:“狼畏辣气,可避一时。”
末了又往自己靴底抹了两把,这才猫着腰往林深处走。
天擦黑时,他在半山坡找到处岩穴。
洞不大,刚好容得下一人蜷着,洞顶垂着冰锥,地面铺着层松针。
他捡了堆干柴生火,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刀身忽明忽暗。
火光里,刀柄上的刻痕清晰起来:狍子、野猪、最后一道熊掌——父亲就是在这样的夜里,被熊拍碎了肋骨。
洞外的雪突然下得急了。
李兴安往火里添了根松枝,松香混着焦糊味窜进鼻子。
他摸出兜里的冻窝头,咬了半口就噎得首咳嗽——这是今早母亲硬塞给他的,说“进山得垫肚子”,可她自己今早只喝了碗清米汤。
“咔嚓——”他猛地抬头。
洞外的雪地上,一道爪印拖过的痕迹蜿蜒延伸,在火光里泛着冷白。
树影摇晃间,一双幽绿的眼睛缓缓浮现,像两盏悬在半空的鬼火。
狼!
李兴安抽刀的手稳得反常,刀刃贴着膝盖,映出狼瞳孔里的火光。
那狼体型不大,毛色灰黄,肋巴骨支棱着,嘴角沾着血——是饿疯了的孤狼。
它前爪按地,喉咙里滚出低哑的威胁声,一步,两步,逼近洞口。
“刀在人在。”
父亲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
李兴安咬了咬舌尖,血腥味漫开,左手抄起块烧红的炭块,右手的刀往前送了寸许。
狼的脚步顿住了,幽绿的眼睛在火光里缩成细线。
一人一狼对峙着,雪粒子打在刀面上,发出细碎的响。
不知过了多久,狼的尾巴慢慢夹到腿间。
它后退两步,又退两步,最终转身隐入风雪,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爪印,很快被新下的雪盖住。
李兴安瘫坐在松针上,刀“当”地掉在地上。
他摸了摸额头,全是冷汗,后背的棉袄早被雪水浸透,贴在身上像块冰。
火快熄了,他往余烬里添了把柴,火星子“腾”地窜起来,把洞壁照得忽明忽暗。
洞外的风还在刮,裹着雪粒子打在岩石上。
李兴安蜷起腿,把猎刀抱在怀里。
刀柄上的刻痕硌着下巴,他闭了闭眼——明天,得再往林子更深处找找,说不定能碰着刚冒头的蕨芽,或者……他摸了摸怀里的笔记,指尖触到“人参”那页的折角——要是能挖着棵小参,够换十斤粮票。
雪越下越密,岩穴外的世界渐渐模糊成一片白。
李兴安打了个寒颤,把冻硬的窝头塞进怀里焐着。
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和着雪落的轻响,像在敲一面破锣。
“睡吧。”
他对自己说,“明早……得赶在狼醒之前,去南坡看看。”
火盆里最后一块松枝“啪”地裂开,火星子溅到刀面上,又倏地熄灭。
洞外的风雪声里,隐约传来某种细碎的响动,像嫩芽顶开冻土的轻响,又像……李兴安眯起眼,把刀往怀里拢了拢。
黑暗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刻痕,首到困意漫上来,渐渐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