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城的雪下了三日才歇。
天刚放晴,苏清宴便忙着收拾前屋——扫去墙角的蛛网,用石灰水刷白了墙面,又从旧货摊淘来一张缺了角的木桌,擦得锃亮当柜台。
柳氏在里屋蒸了笼桂花糕,清甜的香气漫过门槛,裹着雪后初晴的阳光,倒有了几分暖意。
“娘,您歇着吧,这点活我来就行。”
苏清宴用抹布擦着门板,准备写上“清宴居”三个字。
她特意选了支最浅的墨,字也写得清秀,生怕太惹眼。
柳氏扶着门框咳嗽两声,眼里带着欣慰:“看着像个样子了。
就是这酱萝卜,真能有人买?”
“张婶尝过了,说比她娘家嫂子做的还爽口。”
苏清宴笑着回头,手里的抹布还在滴着水,“咱们定价低些,街坊邻里图个新鲜,总会来试试的。”
正说着,巷口传来一阵喧哗。
不是市井的热闹,是带着几分惊惧的骚动,像一群鸟被惊飞,扑棱棱地散开。
苏清宴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走到门口张望——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正慌慌张张地往街角缩,手里的货担歪在一边,洒了满地的青菜。
而街面中央,一队卫兵正列队走过,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脚步踏在积雪消融的石板路上,发出整齐的“踏踏”声,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为首的那人,玄色披风扫过地面,带起细碎的雪沫。
苏清宴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再也移不开——是昨夜槐树下那个身影。
他走得极稳,目不斜视,侧脸的线条比月色下更清晰,冷硬得像块寒冰。
腰间的长刀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刀穗上的铜铃偶尔响一声,却被卫兵的脚步声盖过,透着股说不出的威慑。
“那就是萧城主?”
隔壁包子铺的张婶不知何时凑到了门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怕,“啧啧,真是阎王脸,昨天听说在码头斩了三个私贩军粮的,血都把雪染红了。”
苏清宴的指尖猛地收紧,抹布在掌心攥出了水痕。
军粮……又是军粮。
父亲的奏折里,那些浸着血泪的字句忽然在耳边响起,像无数根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听说他才二十五岁?”
张婶还在絮叨,“年纪轻轻就这么狠,当年跟着他哥在边关打仗,据说一个人砍翻过七个辽兵……”话音未落,那队人己经走到了“清宴居”门口。
萧彻的脚步顿了顿,目光扫过新刷的门板,扫过门口那笼冒着热气的桂花糕,最后落在了苏清宴身上。
他的眼神很淡,像在看一块石板,一株枯草,没什么情绪,却带着审视的意味。
苏清宴被那目光扫过,浑身像被泼了盆冷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撞到了身后的木桌,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城主。”
身后传来副将赵阔的声音,带着点粗粝的憨厚,“这铺子新开的?
卖些什么?”
萧彻没回头,视线依旧落在苏清宴身上。
她今天穿了件半旧的湖蓝色布裙,袖口磨得发毛,脸上沾了点石灰,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此刻正怯生生地望着他,像受惊的鹿。
只是那怯意底下,似乎藏着点别的什么,像被雪埋着的火星,不显眼,却未熄灭。
“卖……卖些酱菜和糕点。”
苏清宴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掐进了掌心。
她怕的不是他的威严,是怕他从自己眼里看出不该有的东西——比如,对“城主”二字的警惕,对“军粮”二字的敏感。
萧彻的目光移到她的手上。
那双手不算细嫩,指腹有薄茧,显然是做惯了活计的,此刻正紧张地绞着围裙。
指尖沾着点面粉,像落了层没化的雪。
“嗯。”
他终于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随即转头对赵阔说:“让粮行的人盯紧些,年前不许涨价。”
“是!”
赵阔大声应着,又多看了苏清宴两眼,眼神里带着点好奇。
萧彻没再说话,转身继续往前走。
披风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笼屉上的布幔轻轻晃动。
桂花糕的甜香漫过去,似乎想缠上那身冷硬的玄色,却被他身后的卫兵踏碎在脚步声里。
首到那队人走远了,张婶才长长舒了口气:“我的娘,这气场,压得人喘不过气。
姑娘,你别怕,萧城主虽狠,却不欺百姓,去年***,还是他开仓放的粮呢。”
苏清宴点点头,心里却乱得很。
她走到笼屉前,拿起一块桂花糕,指尖冰凉。
这郁城的天,果然不是那么好待的。
一个连粮价都要亲自过问的城主,会是怎样的人?
是张婶说的“不欺百姓”,还是……和父亲奏折里那些“硕鼠”有关?
她不敢深想,只能把心思重新放回铺子里。
好在午后陆续有客人来,多是街坊邻里的妇人,买块糕,称点酱萝卜,说着家长里短。
一个抱着孩子的大嫂尝了块糕,笑着说:“姑娘这手艺,比得上‘闻香楼’的点心了,就是名字太素净,该叫个热闹点的。”
苏清宴笑了笑,没接话。
她就想素净些,安稳些,像墙角的青苔,悄无声息地活着。
傍晚收摊时,她清点了钱袋,竟有近百文的进项, 足够给母亲大人买药了, 她攥着钱袋往药铺走,路过街角的布告栏,见围了不少人,便也凑过去看。
布告上的字是萧彻的笔迹,凌厉如刀:“严查私贩军粮者,斩立决。
举报者,赏银五十两。”
墨迹新鲜,像是刚贴上去的。
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听说又抓了两个,是城南粮行的二掌柜……难怪今天城主亲自巡街,怕是动真格的了……”苏清宴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她想起父亲账册里“谷壳充米”那几个字,想起萧彻兄长萧烈的死因——传闻正是死于军粮不济。
这位年轻的城主,到底在查什么?
她不敢再多听,匆匆买了药往回走。
暮色渐浓,巷子里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暖黄的光晕映着融化的雪水,泛着温柔的光。
可苏清宴看着那片光,却觉得脚下的路,像踩在薄冰上,不知何时就会裂开,坠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回到家时,柳氏己经热好了晚饭。
一碗糙米饭,一碟酱萝卜,还有碗白菜汤。
苏清宴给母亲盛了汤,忽然想起萧彻那双冷硬的眼睛,鬼使神差地问:“娘,您说……萧城主,会不会是个好人?”
柳氏舀汤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她:“清宴,在这乱世里,别轻易论好坏。
咱们离这些人远些,才是正经。”
苏清宴低下头,没再说话。
可她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
就像那布告上的字,像萧彻扫过她的眼神,己经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的衣角。
夜深时,她坐在灯下写《人间味》,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脑海里反复出现萧彻的脸,出现布告上的“军粮”二字。
许久,她才写下:“郁城有城主,面冷如霜。
其令严,市人畏之。
然雪夜巡街,嘱粮行勿涨价,似有三分仁心藏于冰下。”
写完,她对着“三分仁心”西个字发怔。
这仁心,是真的,还是她看错了?
窗外,月光又开始变得朦胧,像是又要下雪了。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在寂静的夜里,也敲在苏清宴悬着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