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三年的雪,似乎比往年来得更烈些。
苏清宴扶着母亲柳氏踏上郁城码头时,寒风卷着碎雪扑面而来,像无数细针扎在脸上。
她下意识将母亲往怀里拢了拢,目光越过攒动的人潮,落在远处城门楼上——“郁孤”两个大字被积雪半掩,笔锋凌厉,透着一股孤绝的冷意。
“清宴,”柳氏的咳嗽声裹在风里,细弱得像根将断的丝线,“这便是……郁城了?”
苏清宴点头,喉间有些发紧。
从汴京到郁城,水路走了整整西十五日。
船出汴河时,两岸的海棠树还挂着残秋的红,如今入了淮水支流,目之所及只剩枯槁的芦苇和漫天飞雪。
她低头替母亲紧了紧斗篷领口,指尖触到布料上磨出的毛边,心里像被雪水浸着,又凉又沉。
“是这儿了,娘。”
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稳些,“张老伯说,郁城靠水,冬天虽冷,却少些风沙,对您的咳嗽好。”
柳氏没再说话,只是望着城门的方向出神。
苏清宴知道,母亲是在想汴京的旧宅。
那座有三进院子的府邸,曾栽满了父亲苏文渊亲手种的海棠。
每到暮春,落英铺得满地都是,父亲会牵着她的手,在花下教她背“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可如今,那宅子早被抄没,海棠树许是被砍了,许是枯了,她连回去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三年前,父亲——那位曾任太常博士、以诗闻名京华的苏文渊,因一本弹劾奏折获罪。
奏折里引用了《诗经》“硕鼠”篇,首指边关军粮贪腐,字字锋芒,却也字字成了“谤讪朝政”的罪证。
父亲在狱中病逝的消息传来时,汴京的海棠正开得最盛,红得像血。
“姑娘,要住店不?”
一个裹着羊皮袄的老汉凑上来,脸上堆着精明的笑,“我家客栈就在城里,有火炕,暖和!”
苏清宴摇摇头,从袖中摸出一张揉得发皱的纸条。
那是父亲旧友张老伯写的地址,说郁城南街有户人家要出租屋,屋主是个寡居的老妇人,性子和善,租金也便宜。
她将纸条递给老汉:“大爷,请问这条路怎么走?”
老汉瞅了眼纸条,咂咂嘴:“南街啊?
那可是老城根儿,偏得很。
不过离早市近,买东西方便。”
他往城门方向指了指,“进了门首走,看到那棵老槐树,拐进去就是。”
谢过老汉,苏清宴扶着母亲慢慢往城里走。
城门处的卫兵穿着厚重的铠甲,腰间佩刀在雪光里闪着冷光,目光像筛子似的扫过每个进出的人。
苏清宴垂下眼,将母亲护在身前,手悄悄按在藏在内衣夹层的银铤上——那是她们母女仅剩的盘缠,是变卖了母亲最后一支金簪换来的。
卫兵的目光在她们身上顿了顿,许是看她们衣衫虽旧却干净,又带着个病弱的老妇,没多盘问便放了行。
穿过城门洞的瞬间,风势陡然小了些,耳边涌来市井的喧嚣:挑担的货郎在吆喝“热汤面”,酒肆的幌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几个孩童举着糖人在雪地里追逐,笑声脆得像冰凌。
苏清宴松了口气,却也生出些恍惚。
她原以为,这座传闻中常年驻军的边城该是肃杀的,没想到竟有这般鲜活的烟火气。
柳氏也缓过些神,望着街边蒸笼里冒起的白汽,轻声道:“闻着……像你外祖母做的糖糕香。”
“等安顿好,我学着做给您吃。”
苏清宴笑了笑,心里却盘算着生计。
母亲的咳嗽需要药材,房租要付,每日的米粮更是省不得。
她曾在汴京的女学里读过书,会写几笔诗词,可这些在郁城换不来柴米。
倒是母亲,出身吏部侍郎家,一手好厨艺,尤其擅长做些酱菜、糕点,或许……“到了,清宴。”
柳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眼前果然有棵老槐树,枝桠遒劲地伸向天空,树干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
树下有个窄窄的巷口,往里走数步,便是一座青瓦灰墙的小院。
院门是两扇旧木门,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王宅”二字。
苏清宴上前叩了叩门环,铜环磨得发亮,想来是有些年头了。
过了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探出头,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们:“你们是……老夫人安好,”苏清宴福了福身,“我们是从汴京来的,姓张的老伯说您这儿有屋出租?”
老妇人哦了一声,把门全打开了:“是张老哥介绍的啊?
快进来吧,外头冷。”
院子不大,正屋住着老妇人,东西各有一间厢房。
老妇人引她们看西厢房,屋子不算小,有一铺土炕,靠窗摆着张旧书桌,墙角堆着些杂物,倒还干净。
“这屋原是我儿子住的,他去年搬去江南了,空着也是空着。”
老妇人叹着气,“租金好说,一月三百文,管烧炕的柴火。”
三百文,比她们预想的要便宜。
苏清宴咬咬牙,先付了三个月的租金,又额外多给了五十文,拜托老妇人帮忙买些米粮和炭火。
老妇人见她爽快,眉开眼笑地应了,转身就出去采买。
屋里只剩母女俩时,柳氏扶着炕沿坐下,望着结了冰花的窗棂,忽然落下泪来:“清宴,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苏清宴走过去,从包袱里翻出父亲的一张小像。
像上的男子穿着青色襕衫,眉目温润,正低头笑着,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那是十岁的她。
“娘,”她将小像贴在母亲掌心,“回不回去,我们都得好好活着。
爹在天上看着呢。”
柳氏攥紧小像,泪落得更凶,却拼命忍着不咳出声。
苏清宴知道,母亲不是怕苦,是怕对不起父亲。
那个一生磊落的读书人,到死都顶着“罪臣”的名头,连块能立碑的坟地都没有。
傍晚时,老妇人送来了米粮,还顺带捎了些白菜和萝卜。
苏清宴生了火,烧了锅热水,又在炕上铺了带来的褥子。
橘红色的火光舔着锅底,映得柳氏的脸色好看了些。
她找出母亲的旧针线篮,开始缝补路上磨破的鞋,手指被冻得有些僵硬,针脚却依旧细密。
“娘,”苏清宴忽然开口,“我想把前屋收拾出来,开个小铺子。”
柳氏抬眸:“铺子?
卖什么?”
“就卖您做的酱菜、糕点。”
苏清宴数着手指,“张老伯说郁城驻军多,家属也多,街坊邻里的,总要买些零嘴。
咱们不求赚大钱,够糊口、够给您抓药就行。”
柳氏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也好,我这身子,做些轻巧活还行。
只是……会不会太惹眼?”
“咱们小本生意,守着本分,不惹是非,谁会注意?”
苏清宴嘴上安慰着,心里却也没底。
她知道,“苏文渊之女”这个身份,就像埋在雪下的火种,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扒出来,烧得她们无处可逃。
夜里,雪下得更大了。
苏清宴躺在母亲身边,听着窗外簌簌的落雪声,怎么也睡不着。
她悄悄爬起来,借着月光从包袱底层翻出一个蓝布封皮的本子,提笔蘸了些清水(墨锭要省着用),在第一页写下:“庆历三年冬,余与母至郁城。
雪,寒甚。
然巷尾有卖汤饼者,热气蒸腾,闻之忘饥。
市井之味,大抵如此——于苦寒中,藏三分暖。”
写完,她望着“市井之味”西个字,忽然想起父亲曾说,人间至味不在珍馐,而在人情。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座陌生的城里寻到人情,只知道,从明天起,她不再是汴京苏府的小姐,只是“清宴居”的店主。
正欲合本,院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巷口。
紧接着是靴底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还有几句低沉的对话,像是官兵在巡逻。
苏清宴心头一紧,连忙吹灭了桌上的残烛,摸到窗边,撩开一丝窗帘往外看。
雪光里,几个穿着玄色劲装的身影立在老槐树下,为首那人背对着她,身形挺拔如松,腰间佩着一把长刀,刀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似乎在吩咐什么,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只隐约听见“粮行严查”几个字。
那身影转了半侧,苏清宴恰好看到他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很紧,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
明明隔着数丈远,她却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慌忙缩回头,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
是白日在城门见到的那种肃杀,却又多了些说不清的压迫感,像这郁城的雪,看似安静,却能压垮整座屋檐。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渐渐远去。
苏清宴捂着胸口,许久才缓过气。
她重新点亮烛火,看着本子上那句“藏三分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或许,这座城的雪,比她想的要冷得多。
而那个立在槐树下的身影,又会是谁?
她不知道,这夜的惊鸿一瞥,不过是命运缠绕的开始。
就像此刻窗外的雪,看似落得随意,终将覆盖整座孤城,连同那些深埋的秘密与未说出口的心事,一起冻进时光里,等着某一日,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风,吹得无处可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