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妄是被疼醒的——这很荒谬,因为他天生没有痛觉。
右手指甲正深深抠进左肩伤口,像在挖掘一具不属于自己的尸体。
月光从漏风的窗棂淌进来,在地上凝成一片蠕动的蛆白色。
他盯着那些光斑,突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无妄啊,蛆虫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东西,它们只吃腐肉。
"咚。
咚。
咚。
地底传来的叩击声震得他齿根发酸。
这是白骨观每月十五的禁忌:子时一过,所有弟子必须用朱砂封住耳窍,首到鸡鸣方可解咒。
但李无妄不需要,他的耳膜早在七岁那年就被师父用三寸银针戳破了。
玄冥子说这是为他好:"天道絮语最喜从耳道钻入,你命格特殊,受不得这些杂音。
"可此刻的震颤分明来自骨髓深处。
李无妄数着呼吸,这是对抗幻觉的老法子。
当他数到第西十九次吐息时,喉间突然涌起铁锈味——这不对劲,没有痛觉的躯体不该有血腥反馈。
月光偏移的角度也不对,戌时三刻的月轮该在东南角,现在却悬在正东。
两种记忆在撕扯他的额叶。
昨夜子时,他分明看到师父在丹房剜心炼丹;但今晨所有师兄弟都说,是李无妄自己练功走火伤了神识。
他摸索着爬向窗边,指尖触到青砖缝隙里干涸的血痂。
这些砖石会呼吸——三年前他就发现了。
每当月圆之夜,砖缝里会渗出暗红黏液,舔舐时有杏仁的苦香。
师父说那是地脉灵气外溢,但李无妄知道,灵气不该有铁锈味。
铁锈味现在更浓了。
李无妄贴着墙根挪动,像条蜕皮的蛇。
道袍下摆扫过石阶时发出沙沙声,这声音在他颅内被放大成千万只蠹虫啃食脑髓的响动。
剑冢在后山方向腾起青雾,那些修剑道的师兄们正在雾中"养剑"。
上个月他误入剑冢,看见七师兄的皮肉与剑鞘熔在一起,胸腔里插着十三把断剑。
"活着...很疼吧?
"当时他下意识问道。
七师兄腐烂的眼窝转向他,嘴角咧到耳根:"疼?
那是什么?
"现在他明白了,没有痛觉或许是种恩赐。
丹房的门虚掩着,檀香混着腐肉气息涌出。
李无妄的瞳孔在适应黑暗后骤然收缩——玄冥子背对门跪坐着,道袍褪至腰间。
月光照在那具苍老的躯体上,肋骨凸起如嶙峋墓碑,脊椎骨节分明如算盘珠。
师父的右手正***自己胸口,指缝间垂下的血珠在半空凝结成丹丸状。
"还不够..."沙哑的呓语中,玄冥子猛地抽出手臂。
一颗仍在抽搐的心脏被扯出胸腔,暗红血管在空气里蛇一般扭动。
李无妄的胃袋突然痉挛,他从未体验过"恶心"这种知觉,此刻却感觉有无数蜈蚣在食道里攀爬。
丹炉盖子自动掀开,炉火竟是幽蓝色。
当心脏坠入火中的刹那,婴儿的啼哭炸响。
这哭声带着钩子,李无妄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眼前浮现出荒诞画面:三百个脐带未断的婴孩在火中翻滚,他们的皮肤迅速焦黑碳化,却在灰烬中重新长出血肉。
《轮回炼丹法》。
这个禁忌词突然浮现在脑海,可他确定自己从未读过相关典籍。
李无妄死死咬住舌尖。
血腥味在口腔蔓延,但丹田处的青铜罗盘突然开始震颤,冰凉的触感顺着脊骨爬上来——这是警告。
上一次罗盘异动,是他在后山撞见三师兄啃食守门灵鹤的时候。
"谁?!
"玄冥子霍然转身,胸口血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
肉芽如蛆虫蠕动,先织出蛛网般的血管,再覆上青灰色的皮膜。
李无妄疾退三步,后腰撞上硬物——是剑冢叛逃的锈剑,剑柄连着半截小臂。
本该在葬剑潭沉眠的六师兄正用空洞的眼窝"看"着他,皮肤泛起铁灰色。
"锵!
"锈剑突然软化成铁水,六师兄发出非人的惨嚎。
李无妄低头,发现自己的血溅在青铜罗盘上,那些蝌蚪状的铭文正泛着青芒。
这是他出生时就嵌在丹田的异物,此刻像苏醒的活物般微微搏动。
修正开始了。
陌生的认知涌入脑海。
罗盘能篡改现实,代价是污染认知——现在他理解了六师兄的金属皮肤为何消退,但同时,某种更黑暗的东西正在记忆深处产卵。
"无妄?
"玄冥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师父的胸口光洁如初,道袍整齐得没有一丝褶皱,"又梦魇了?
"晨钟恰在此时敲响。
道童们打着哈欠从厢房鱼贯而出,六师兄好端端地提着食盒路过,脖颈上毫无伤痕。
李无妄的舌尖还残留着血腥味,但所有证据都在诉说同一个事实:这是幻觉。
"今日该你试丹。
"师父递来羊脂玉瓶,丹药***如血珠。
在仰头吞服的瞬间,李无妄尝到一丝甜腥——像咬破了谁的指甲。
那些婴孩的哭声突然在胃袋里复苏,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浮现出老年斑,转瞬又恢复成少年肌肤。
玄冥子枯枝般的手指拂过他丹田:"记住,疼是天道对人的慈悲。
"李无妄想要追问,却发现师父的指甲缝里卡着半片婴孩指甲。
回到卧房时,他在铜镜前解开衣带。
丹田处的青铜罗盘正在皮下缓缓旋转,蝌蚪文爬满小腹。
当指尖触碰铭文的刹那,无数画面灌入脑海:——三百年前的白骨观,玄冥子以同样的姿势剜出心脏;——葬剑潭底堆积的剑修尸骸,每个人都长着他的脸;——某个暴雨夜,师父将婴儿状态的自己缝入孕妇尸体腹中...冷汗浸透重衫。
李无妄突然剧烈干呕,吐出的却不是丹药,而是大团纠缠的黑发。
发丝间夹杂着细碎骨渣,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窗外传来夜枭啼叫,他蜷缩在床角数自己的心跳。
没有痛觉的人不该感受到恐惧,但此刻他清晰听见两种心跳声——一种来自胸腔,另一种深埋在丹田,与罗盘的转动频率完美契合。
子夜钟声再响时,李无妄用朱砂涂满全身。
在最后一点意识沉入黑暗前,他看见自己的影子仍立在墙边,脖颈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正在啃食窗棂上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