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深冬的上海弄堂,北风裹挟着黄浦江的咸涩气息,将拆迁公告吹成猎猎作响的旌旗。
周明远的手指抚过公告栏上斑驳的"优秀历史建筑"铭牌,忽然听见时光裂帛的声响——二十二年前的煤球炉正迸溅着火星,将1977年的晨曦烙进记忆的皱褶。
那年十二月的清晨总裹挟着霜气。
周慎之诵读《过秦论》的声浪撞碎在晾衣绳的冰棱上,惊醒了蜷在屋檐下的狸花猫。
当弄堂深处传来邮递员自行车的脆铃时,他正用哈气暖着冻僵的钢笔,在《资治通鉴》批注本上写下"十二月九日,晴"。
"恢复高考啦!
"炸雷般的呼喊震得搪瓷脸盆叮当作响。
张家姆妈攥着半导体收音机冲出亭子间,发髻散落成风中蓬草。
王家阿婆的汤勺"当啷"坠地,油豆腐在青石板上滚出蜿蜒的油渍。
周慎之的钢笔在宣纸上洇开墨团,他看见自己映在砚台里的面容正在龟裂——那些在牛棚用树枝划地的夜晚,那些偷藏禁书时的心跳,此刻都化作喉间灼热的硬块。
沈佩兰的蓝布围裙掠过天井,沾着煤灰的手攥住丈夫的袖管:"当家的,广播里说...说能考了?
"她眼底浮起十年前抄家时的火光,那些被红卫兵扔进火堆的线装书突然在记忆里噼啪作响。
周明远单肩挎着帆布书包僵在门洞,深秋的银杏叶正巧落进他敞开的衣领。
十七岁少年第一次读懂父亲颤抖的指节——那些深夜偷听的英语广播,那些藏在床板下的《数理化自学丛书》,此刻都在血管里沸腾成滚烫的岩浆。
"哥!
"周雪晴趿着红色塑料拖鞋蹦下楼梯,发梢的蝴蝶发卡掠过晨光,"外头吵吵啥呢?
"她新买的喇叭裤扫过门框,带倒的鸡毛掸子惊起浮尘。
少女忽然怔住,望见母亲眼角的泪光在朝阳下碎成虹彩。
弄堂的骚动惊醒了阁楼上的陆向阳。
他揉着眼睛推开老虎窗,晨雾中飘来周慎之沙哑的嗓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父亲陆建国沾满机油的手正攥着《解放日报》,头版标题的铅字在他指缝间闪烁。
体校发的练功服还裹着少年汗津津的身体,昨夜压腿的酸痛突然变得滚烫——他想起教练说的"武术特长生",想起周教授书房里那盏长明的台灯。
隔墙飘来苏小满朗读英语的童音,混着苏金宝清点牛仔裤的沙沙声。
林阿香把晾衣杆探出窗台,晾晒的的确良衬衫正巧挡住"发展教育"的标语。
当小满把"university"这个词拼写第七遍时,苏金宝突然摔了计算器:"读书能当饭吃?
老子当年..."弄堂口的梧桐树下,周慎之被邻居们围成漩涡中心。
老张头的旱烟杆在空气中划出问号:"周教授,我家二小子初中都没念完..."居委会马主任的圆珠笔戳着笔记本:"政审标准..."年轻妈妈怀里的婴儿突然啼哭,奶瓶在石凳上滚出半圈,被周明远弯腰接住。
"诸位!
"周慎之举起的手掌纹路里还沾着墨迹,"国家既然开了这扇门,咱们就该把孩子往前推。
"他的声音撞在晾晒的棉被上,惊飞一群啄食的麻雀。
沈佩兰悄悄将丈夫的中山装领子翻正,瞥见他后颈新增的白发。
阁楼里,陆建国用机油味的手掌摩挲着儿子文化课本。
泛黄的纸页上,"等差数列"的笔记还停留在第三章。
方秀珍将晒干的橘皮碾成碎末,这是她唯一能提供的"营养品"。
当陆向阳在算式旁画出武术招式时,窗外的鸽哨正掠过体校斑驳的砖墙。
周雪晴的叛逆在弄堂里掷出涟漪。
她踩着邓丽君的磁带节奏经过小菜场,的确良衬衫的第三颗纽扣故意松开。
卖鸡蛋的老妪朝她背影啐道:"周家丫头..."话音未落,便被张家媳妇拽住:"听说能考艺术类?
我家囡囡会跳忠字舞..."深秋的夜雨浸润着石库门。
周明远伏在斑驳的木格窗前,台灯光晕里浮沉着父亲用红笔圈出的重点。
沈佩兰纳鞋底的钢针在顶针上轻叩,忽然听见女儿房间传来纸张窸窣——周雪晴正用口红在挂历上勾画倒计时,床底露出半截藏起的复习资料。
苏家的争吵总是拌着油墩子的香气。
"你非要逼死老子?
"苏金宝摔碎的瓷碗划伤小满的英语作业本。
林阿香把女儿护在身后,三十瓦灯泡映出她眼角的鱼尾纹:"当年要不是..."突然响起的英语广播盖过未尽的话语,苏小满的跟读声里带着哭腔,却比往常更响亮。
冬至那天,弄堂飘起腌笃鲜的香气。
周慎之在天井支起黑板,粉笔字雪花般飘落:"文言虚词十八式..."陆向阳的马步扎在青苔上,笔记本搁在磨盘边;苏小满缩在门洞阴影里,借路灯抄写例题。
周雪晴的红色录音机在窗台偷录讲解,磁带转动声混着远处港轮低沉的汽笛。
1999年的周明远忽然听见时空裂缝里的读书声。
拆迁办的测量仪正在墙上投射红线,而二十二年前的月光仍照着陆建国用扳手改造的台灯,照着苏小满藏在牛仔裤夹层里的单词卡,照着周雪晴撕碎又粘合的高考志愿表。
此刻,黄浦江的晚风正掀起命运之书的某一页——那页记载着保送名额风波的前夜,弄堂所有晾衣绳突然同时断裂,复习资料如白鸽般漫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