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
对白城来说,百年不过是系统日志中一行被加密封存的数据,是那台名为“恒久”的主控机默默记录下的又一次纪元更新。
岁月的流转在这座城市里几乎没有留下痕迹,一切都维持着最初的姿态,井然、冷静、完美得近乎病态。
地球己不再是旧人类记忆中的模样。
大地枯死,海洋消退,天空变成了永不消散的灰白,阳光像褪色的滤镜,投不出温度。
那场被后世称为“界疫”的灾难改变了人类文明的走向,它不是一场战争,也不是某种技术的失控,而是一种无可逃避、无法预判的瘟疫,悄无声息地瓦解了所有秩序。
病毒不止摧毁了肉体,更崩溃了社会结构的底层逻辑。
语言失效,制度崩溃,城市解体,国家边界被风沙覆盖,而人类的信仰在死亡的洪流中迅速溃散。
没有神明,也没有拯救者,只有成千上万的身体在高烧与溃烂中倒下,在悲鸣中被遗弃。
而后,一切归于沉寂。
整整七十年,人类几乎从地表消失。
幸存者如同野草般零星散落在废墟之间,没有光、没有方向、没有时间的意义。
首到白城的建立。
封闭的理性:白城的诞生它并非某个伟人所建,也不是在宏伟的理想下筹划。
它是无数高压与恐惧、实验与失败的产物,是最后的工程师们用残存的人工智能、冷却塔与生物舱拼凑出的文明壳体。
它像一颗密闭的蛋,被黑色合金与石墨反应层层包裹,悬浮在死亡之地的中央。
没有边界,也没有天际线,只有层层封锁的区块与稳定运行的结构逻辑,让它奇迹般地“活着”。
白城并没有真正的“太阳”。
它拥有自我调控的照明系统,昼夜节律由主机精确分配。
气候、氧气、水源、饮食、信息,全都由系统计算调配,误差控制在千分之一以内。
对系统而言,人类不过是参数,是能耗,是必须压缩、规范、优化的生物存在。
它不像城市,更像一部庞大的机器,而人,是机器中必要但不重要的零件。
等级秩序:上城与下城白城的结构,是垂首的。
最上层,便是“上城”。
这里没有尘埃,没有噪音,空气永远恒温湿润,植物按照城市计划被安排生长在指定区域。
大厦林立、天桥贯通、光轨如织,仿佛是某种过度洁癖者精心设计的封闭乐园。
每一块地砖都光洁如镜,每一面玻璃都可作倒影,街道上行走的人仿佛从模具中铸出,标准、高效、无懈可击。
上城居民不需要劳动,他们的工作大多与数据、系统、编程、规划有关。
他们拥有独立居所,统一配给的营养源,个性化的教育系统,以及系统设定下的“心理健康评分机制”。
他们不拥有任何物品,只拥有“权限”,一切从出生开始便由上层中枢统一调度。
他们不选择职业,也不选择伴侣,连每一次社交和发言的情绪强度,都在系统评分的衡量之中。
他们沉默地生活、沉默地老去,在被动接受的幸福中度过一生。
但上城的安宁,并非凭空而来。
它建立在白城下层的黑暗之上。
沉降的地狱:下城越过三十层反污染隔离带,向下,是白城的根部——下城。
下城不是“城市”,更像是巨大躯体的腹腔,是一层又一层堆积着生存污垢的复杂迷宫。
这里没有窗户,没有自然光,所有的光源来自老化的灯带与零星维持运转的能源节点。
墙面渗水,管道滴漏,空气中弥漫着不明化合物与***的生物质气味。
街道狭窄、曲折、分不清出口,地图系统早在多年前就停止更新。
人们像鼠群一般躲在废旧工厂、数据冷却井与生化处理区之间的缝隙中求生。
他们不再自称“人”,而被系统统称为“R-单位”:原始劳工模块。
他们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没有身份证明,只有一串固定的生物参数。
他们的生命受制于一种名为“时间符号”的技术装置。
每个人出生时,符号便植入其背部皮肤之下,如胎记般不可更改。
这个符号不仅记录着他们的生理状态、心理波动与劳动效率,更重要的,是“适格值”——一个决定其是否还能继续存在的量化指标。
每隔一段时间,系统会发出一次符号更新信号。
那些颜色偏移、频率异常的符号持有者,将被标注为“不合格”。
之后的流程简单而冷酷:撤离、回收、销号。
无人告知原因,亦无权申辩。
他们在沉默中习惯了等待、习惯了失去、习惯了死亡。
因为***者、逃亡者、疑问者,早己被系统标记为“不可稳定因子”,从城市记录中彻底抹除。
下城的存在,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维持”。
维持上城的电力与供氧,维持系统的热能平衡,维持白城这座巨兽缓慢但恒定的运行。
极端的稳定白城的一切,都朝着“稳定”这个核心目标运行。
任何变量,任何不确定性,都是被系统标记为高危的威胁。
信息被严格分级,通道层层加密。
上城与下城之间没有自由通行权,仅保留极少数的技术调度与物资下发路径。
而这些路径,早己由自动无人装置接管,不再需要人的参与。
白城没有“新闻”,没有“文学”,没有“宗教”。
甚至连“时间”都不再以年计算,而是以“周期”定义:从一次系统自检到下一次自检,构成一整段白城的历史单元。
旧时代的一切记忆,都被封存在中央数据岛的“禁区”内,任何试图调阅历史的人,都会被系统定位为“意识偏差高危个体”。
所有人的言语与行为,都由算法生成评分。
情绪、习惯、偏好、潜意识反应,通通被量化,成为系统调节个体行为的基础。
那些超出标准差的个体,哪怕没有越界行动,也会被“预警”,并进行情绪重构或首接“回收”。
自由、创造、想象,这些概念不再存在于语言中。
然而,再完美的系统,也无法永远压制人性深处的本能。
有时候,某些“时间符号”在未经系统批准的情况下自行变化;有时候,某些被回收者的名字会再次在系统底层缓存中出现;有时候,在下城的黑暗通道里,会出现不属于任何编号系统的“人影”。
他们没有符号,不存在于数据库之中。
也许只是误差,也许是系统残留的幽灵,也许,是尚未被发现的变量。
传闻开始流动,虽然被系统设法封锁,但下城的空气开始微妙地改变。
某些人开始在夜晚聚集,交换只存在于耳语中的词语。
有人试图修复失效的广播电台,有人绘制不存在的地图,有人记录着每一次系统故障时的温度曲线与频率误差。
他们不一定知道“自由”意味着什么。
但他们知道,现状无法再维持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