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昆仑生物科技中心,地下七层。
这里听不到任何来自泰坦星域的警报哀鸣,只有基因测序仪低沉稳定的嗡鸣,以及液氮冷却系统周期性的嘶嘶声,如同巨兽沉睡的呼吸。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剂的冰冷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精密电子元件的臭氧味。
巨大的环形屏幕墙流淌着瀑布般的碱基序列——A、T、C、G——构成人类生命最底层的密码。
伊莎贝拉·陈博士站在屏幕前,身形单薄得像一株实验室里过分苍白的植物。
她推了推鼻梁上略显沉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是布满血丝却异常锐利的眼睛,死死锁定在屏幕中央一块被高亮标记的区域。
那里,本该是“垃圾DNA”的汪洋大海,非编码区,沉默的荒漠。
但此刻,这片荒漠深处,正闪烁着妖异的“磷火”。
“第七次复现,坐标GRCh38.p14,染色体19q13.42区段。”
她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实验室里响起,干涩,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颤抖,像绷紧的琴弦。
“序列长度:1,248,973个碱基对。
结构特征:高度重复,嵌套式回文结构,拓扑复杂度…指数级超越己知基因组任何区域。”
她的助手,年轻的李哲,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在虚拟键盘上蜷缩着。
“陈博士…这不可能。
公共数据库里,这个位置…是空的。
就像被橡皮擦掉了一样。”
“空的?”
伊莎贝拉猛地转过身,镜片反射着屏幕冷光,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李哲,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用你的眼睛,不是数据库的记录!”
李哲被她的目光刺得一缩,咽了口唾沫,重新看向那块被放大的区域。
屏幕上,五彩斑斓的碱基字母构成令人眩晕的、无限嵌套的几何迷宫。
它们以一种违反首觉的、近乎“不可能”的方式折叠、缠绕、打结,形成层层叠叠的复杂拓扑结构。
每一次放大,都揭示出更深层次的、更令人费解的图案。
那不是生命的密码,更像是某种…**封印**。
或者一个精密到令人绝望的锁。
“它…它在动?”
李哲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并非字面意义的移动,而是随着分析算法的角度变换,那些拓扑结构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自洽却矛盾的构象,仿佛存在于多个维度叠加态。
“这不是生物信息…这像…像某种数学结构!
某种…机器代码?”
“比那更糟。”
伊莎贝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深渊的寒意。
“它拥有**量子相干性**。”
量子相干性。
这个词语如同冰水浇在李哲头上。
在微观量子世界,粒子可以同时处于多种状态(叠加态),并相互关联(相干)。
但这是宏观的、稳定的DNA双链结构!
一个存在于万亿细胞中的、宏观尺度上稳定遗传的结构,怎么可能展现出微观量子态才有的特性?
这违背了热力学,违背了退相干理论,几乎等同于在说——**它不受我们这个宇宙基础规则的完全约束**。
“泰坦星域…”伊莎贝拉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控制台表面。
几小时前,那个来自人类疆域边缘的、最高级别的灾难警报和随之而来的、彻底而诡异的信号静默,像一块沉重的铅坠在她心头。
“深渊阵列捕捉到的异常信号…结构复杂度超出模型上限…还有那瞬间抹除探测节点的力量…”一个冰冷、荒谬、却又无比契合的联想在她脑海中疯狂滋生。
“博士!
快看!”
李哲突然失声惊叫,指着屏幕。
那块妖异的“非编码区”正在发生变化!
并非碱基序列改变,而是承载它的整个基因组三维结构模型,正以一种极其微妙的、近乎舞蹈般的姿态进行着自发的拓扑重构!
如同沉睡的巨龙在深渊中翻了个身,无意间泄露了一丝足以碾碎蝼蚁的力量。
就在这重构发生的瞬间,实验室深处,一台被层层电磁屏蔽包裹的、连接着昆仑中心超算核心的量子生物信息分析仪,突然发出尖锐到刺破耳膜的蜂鸣!
仪器的状态指示灯疯狂闪烁,从稳定的绿色瞬间跳向代表过载的深红!
“它在…**共鸣**?!”
李哲的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放大。
“不!
是它在**回应**!”
伊莎贝拉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泰坦星域的灾难信号!
那个结构复杂到超出认知的深渊信号!
这个隐藏在人类基因最深处的、同样复杂到违背常理的“非编码区”!
两者之间,隔着亿万公里的冰冷虚空,却在某种无法理解的层面上,产生了跨越时空的…**共振**!
仿佛,这基因深处的“锁”,感应到了钥匙插入锁孔的震动!
轰!
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从实验室深处传来!
紧接着是刺耳的电流短路声和焦糊味!
那台价值连城的量子分析仪顶部冒出一股黑烟,所有指示灯彻底熄灭,屏幕一片死寂。
过载烧毁了。
实验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应急灯幽幽亮起。
伊莎贝拉僵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比昆仑地下七层的空调冷风更刺骨。
她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这个区域在公共数据库里是“空白”。
不是技术限制,不是疏忽。
是**人为抹除**。
有人,或者某种力量,在人类尚未有能力解读它之前,就系统性地、彻底地,将这个“非编码区”的存在,从人类对自身基因的认知图景中,**擦掉了**。
就像用橡皮擦掉图纸上不该存在的禁忌符号。
“火种…”一个冰冷的名词从她记忆深处浮现。
那是她三年前,在一次军方资助的绝密项目前期研讨会上,无意间瞥见一份加密文件封面上的标题——《火种计划:非编码区潜能激发可行性研究》。
当时只当是又一个激进的基因改造项目。
现在想来,那份文件的保密等级高得离谱,与会者也全是挂着冰冷面孔的军方代表。
项目在启动前夜,被毫无理由地突然叫停,所有数据封存,参与者签署了终身保密协议。
难道…他们早就知道?
知道这“垃圾DNA”里藏着什么?
知道它根本不是什么垃圾,而是…**潘多拉的魔盒**?
“博士…我们…我们报告吧?”
李哲的声音带着哭腔,显然也被这远超科学范畴的恐怖联想吓坏了。
“这…这太危险了!
它刚刚回应了泰坦的信号!
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报告?
向谁报告?
昆仑中心的官僚?
还是那些可能早就知晓内情、并选择将其抹去的军方?
伊莎贝拉感到一阵窒息。
科学家的本能驱使她去探索,去揭开这终极的奥秘。
但一个更清晰、更冰冷的声音在她脑海中警告:**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她猛地扑向主控台,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速度快得惊人!
“你在做什么?”
李哲惊问。
“**销毁本地所有相关数据!
**”伊莎贝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决绝的冷酷。
“所有原始测序数据、分析模型、复现记录…一切!
包括你个人终端上的缓存!
物理隔离这台主机!”
“可…可是!”
“没有可是!”
伊莎贝拉猛地回头,镜片后的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
“李哲,你想活命吗?
想的话,立刻执行!
然后忘掉你今天看到的一切!
记住,这里什么都没有!
那个区域,就是一片空白!
永恒的空白!”
她的手指重重敲下最终的“彻底粉碎”指令。
屏幕上,那妖异复杂的拓扑结构图,连同所有相关的数据流,如同被投入强酸的底片,瞬间扭曲、分解、化为无数闪烁的像素碎片,最终彻底消失,只留下一片象征“无数据”的、死寂的灰色。
看着那片代表“被抹去”的灰色,伊莎贝拉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她亲手,再一次,抹去了这个秘密。
为了生存。
就在这时——叮!
一声极其轻微的系统提示音响起。
来自她手腕上那枚不起眼的、伪装成普通健康监测手环的个人加密终端。
一条信息,绕过了昆仑中心所有的防火墙和监控系统,如同幽灵般首接投射在她视网膜上。
信息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冰冷的、不断跳动的倒计时数字,和一个闪烁着危险红光的坐标。
**倒计时:71:59:48…****坐标:泰坦星域,β-7 残骸区**信息的最后,是一个她曾经在绝密档案角落见过的、极其简练的鹰与双螺旋纠缠的徽记标记。
军方的徽记。
伊莎贝拉·陈的呼吸瞬间停滞。
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
他们知道她发现了。
而且,他们给她留了“作业”。
实验室冰冷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了实质,沉重地压在她的肩头。
那被抹去的非编码区,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幽灵,在数据湮灭后的虚无中,冷冷地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