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孤身上路，离了长安，一路向西。
皇帝所赠的锦襕袈裟他并未穿戴，只是仔细收在行囊之中。
那华美的织物总让他想起掌心那只冰冷诡眼睁开时的触感，以及昏迷中观音那句“镜渊守护之责”。
他下意识地用布条将右手层层缠绕，并非为了保暖，更像是一种无力的遮蔽。
越往西行，天地间的异象便越发清晰可见。
空气中时常漂浮着极淡的、如同蜃气般的暗紫色氤氲，那便是弥散的“蚀光”。
它们萦绕在枯死的古木枝头，沉淀在干涸的河床裂缝里，所到之处，草木凋零，鸟兽绝迹，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灰白。
偶尔遇到一两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逃荒百姓，口中喃喃着“天罚”、“妖星”之类的词汇，更添了几分末世般的苍凉。
玄奘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八宝琉璃钵，钵体微温，内里光华流转，正自发地吸收着周围那些稀薄的蚀光，如同无底深潭，来者不拒。
他遵照冥冥中的指引，亦或是梦中观音留下的模糊地图，跋涉了不知多少时日，终于抵达一处地界。
只见前方一座大山，形如五指，首插云霄，山体光秃，不见丝毫生机，唯有浓郁到化不开的蚀光如瀑布般从山巅流淌而下，将整座山脉浸泡其中，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压抑气息。
这便是五行山。
玄奘强忍着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适，一步步靠近。
他终于在山脚一处最幽深的谷底，看到了那个被预言的存在。
并非被压在山底，而是无数道由蚀光凝聚而成的、闪烁着符文的暗紫色锁链，如同活物般从山体伸出，死死缠绕禁锢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只蜷缩着的猿猴，金色的毛发黯淡沾满污秽，低垂着头颅，一动不动，仿佛早己化为山石的一部分。
然而，玄奘右手的布条之下，那冰冷的渊瞳却猛地悸动了一下，传递出一种近乎“渴望”的异样感。
玄奘深吸一口气，依循梦中教诲，缓步上前，伸手欲去清除山崖上那道散发着最强禁锢力量的佛偈金帖。
他的指尖尚未触及，那沉寂的猿猴却猛地抬起了头！
一双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眸子骤然睁开！
那不是温顺皈依的眼神，而是被镇压了五百年也未曾磨灭的桀骜、狂怒，以及一种穿透虚妄的锐利光芒——火眼金睛。
“谁？！”
沙哑破裂的嘶吼如同金石摩擦，震得周围稀薄的蚀光都在颤动。
玄奘心神微震，稳住声音：“贫僧玄奘，奉观音菩萨指点，特来救你脱困，共往西天求取真经，解救苍生……解救苍生？”
那猿猴——孙悟空，发出一声尖锐的嗤笑，锁链因他的激动而哗啦作响，“俺老孙被压在这鬼地方五百年！
看着这该死的‘蚀光’从丝丝缕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天地都要烂透了，还取什么经？
念什么佛？”
但他的目光随即死死盯住了玄奘缠绕布条的右手，鼻翼抽动，似乎在嗅闻着什么，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极深的困惑与警惕：“你……你身上是什么东西？
一种……让俺老孙很不舒服的感觉！”
玄奘下意识地将右手往袖中缩了缩，不欲多言，只是坚定地伸手揭去了那佛偈。
轰——！！！
佛偈离体的瞬间，整个五行山剧烈震动！
缠绕孙悟空的蚀光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寸寸断裂！
庞大的山体开始崩解，巨石滚落，烟尘冲天而起，混杂着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蚀光能量。
“哈哈哈哈——五百年！
俺老孙终于自由了！”
一声长啸穿云裂石，狂暴的气浪以孙悟空为中心向西周炸开！
他猛地挣脱所有束缚，身形暴涨，化作百丈巨猿，仰天怒吼，积压了五百年的怨气与怒火倾泻而出，震得地动山摇！
玄奘被这股气***得连连后退，险些站立不稳。
然而，脱困的狂喜并未持续多久。
孙悟空巨大的身躯沐浴在五行山崩解释放出的海量蚀光之中，那些暗紫色的能量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向他涌去，试图钻入他的口鼻耳目！
“吼——！”
孙悟空发出痛苦与愤怒交织的咆哮，周身妖气与蚀光激烈对抗，金色的毛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
他的火眼金睛光芒大盛，扫视周遭，竟能清晰地“看”到空气中蚀光的流动轨迹，甚至能分辨出其中蕴含的、充满恶意的冰冷意志！
“滚开！”
他狂躁地挥舞着手臂，搅动风云。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或许是受到孙悟空狂暴能量和浓郁蚀光的***，玄奘右手的渊瞳再也压制不住，猛地自行睁开！
布条化为飞灰，一只冰冷、漠然、深不见底的幽暗之眼在他掌心显现。
强大的吸力再次爆发，不再是针对单一目标，而是如同漩涡般疯狂掠夺着周围弥漫的蚀光！
那些试图侵蚀孙悟空的能量，乃至五行山残余的禁锢之力，皆如百川归海，被强行扯入那只诡异的眼中！
孙悟空骤然转头，火眼金睛死死盯住了玄奘掌心的渊瞳，那目光中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勾起的、深埋于破碎记忆深处的恐惧！
蚀光被快速清空，孙悟空的狂躁稍稍平息，身体缓缓缩小回常人大小。
他落在地上，脚步有些虚浮，盯着玄奘的目光充满了极度的复杂。
玄奘脸色苍白，强忍着脑海中被强行灌入的、来自蚀光和被封印之地的痛苦嘶鸣与绝望影像，喘息着试图解释：“悟空，我……别过来！”
孙悟空猛地后退一步，眼神锐利如刀，不再是之前的全然狂怒，而是带着一种审视和深深的忌惮，“你那眼睛……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话音未落，远处被清空的蚀光之后，突然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尖啸！
只见一头形貌诡异的生物从山石阴影中扑出。
它似狼非狼，周身骨骼扭曲外露，覆盖着一层不断流动的暗紫色粘稠光晕，眼眶中燃烧着两团纯粹的蚀光火焰——正是被蚀光深度侵蚀变异而成的“蚀妖”！
那蚀妖感应到活物气息，首扑看似最弱的玄奘！
“师父小心！”
孙悟空虽心存疑虑，但战斗本能仍在，下意识便要挥拳。
然而玄奘的反应更快——或者说，是他掌心的渊瞳反应更快。
那诡眼自行转动，对准扑来的蚀妖，吸力再现！
蚀妖身上的蚀光能量如同被抽丝剥茧般剥离，吸入渊瞳，那怪物发出一阵凄厉非人的惨嚎，动作瞬间僵硬迟缓。
孙悟空抓住机会，一记蕴含着纯粹蛮力的重拳轰出！
砰！
蚀妖的身躯竟如同风化的枯石般碎裂开来，彻底湮灭。
战斗结束，场面却陷入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沉默。
孙悟空没有去看消散的蚀妖，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玄奘那缓缓闭合、只留下一道淡红痕迹的右手掌心。
他的眉头紧锁，似乎在极力回忆着什么，表情痛苦而混乱。
“这种吸力……这种……冰冷的感觉……”他喃喃自语，金色的瞳孔中光芒闪烁不定，“俺老孙……好像……在哪儿……”他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一些模糊到极致的碎片画面强行冲入他的脑海：· 冰冷辉煌的凌霄殿一角，帷幕之后……· 玉帝的身影，正与一团不断蠕动、没有固定形态的深邃黑影低声交谈……· 那黑影散发出的气息……冰冷、吞噬、虚无……与刚才那眼睛何其相似！
· 然后便是无边的愤怒，金箍棒砸碎蟠桃盛宴的琉璃盏，打翻八卦炉的滔天火焰……“你们竟敢——！”
“啊——！”
孙悟空痛苦地嘶鸣一声，猛地抬头，眼中己布满血丝，看向玄奘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滔天怒火，但那怒火并非针对玄奘本人。
“天庭……黑影……还有你……”他指着玄奘，手指微微颤抖，“这西天取经……到底是怎么回事？！”
狂风卷起沙尘，吹过刚刚经历剧变的五行山废墟。
师徒二人的第一次相见，没有温情，没有皈依，只有震撼世界的秘密初露端倪所带来的猜疑、恐惧和巨大的危机感。
玄奘看着眼前这位满怀戒心、身负惊天秘密的徒弟，又感受到掌心那蛰伏的冰冷，心中一片冰凉。
西行之路的第一位同行者，似乎也是第一个窥破他体内恐怖秘密的存在。
前路，己是迷雾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