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的***刚落,教室里还弥漫着粉笔灰和草稿纸的味道。
慕然把额头抵在微凉的课桌上,盯着摊开的数学练习册发呆。
窗外的天光己经染上橘红,斜斜地淌过他的睫毛,在练习册的函数图像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前两节课的喧嚣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后排男生偷偷传纸条的窸窣。
季清雨坐在他斜后方,正低头整理物理笔记,蓝黑色水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像春蚕啃食桑叶。
慕然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练习册边缘的塑封,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
秋末的风卷着枯叶打转,枝桠间漏下的灯光忽明忽暗,让他想起七岁那年的台风天。
那天也是这样昏暗的午后,他被反锁在阁楼里。
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在空荡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突然炸响的雷声掀翻了屋顶的铁皮,紧接着是骤然断电后的彻底黑暗。
他摸索着爬上阁楼的木箱,却碰倒了堆在角落的旧相框,玻璃碎裂的声音在黑暗里像毒蛇吐信。
后来他是怎么被救出来的己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被抱下楼时,手指缝里还嵌着玻璃碴,而黑暗像粘稠的墨汁,顺着毛孔钻进骨头缝里。
“啪嗒。”
头顶的白炽灯突然闪烁了一下,发出电流接触不良的滋滋声。
慕然的肩膀猛地一缩,手指瞬间攥紧了笔,指节泛白。
周围有人轻笑起来:“这破灯又要坏了。”
他强迫自己松开手指,试图继续看那道解析几何题,但视网膜上总残留着灯光闪烁的残影,像那年阁楼里忽明忽暗的煤油灯。
“啪——!”
骤亮的白光闪过之后,整间教室突然陷入彻底的黑暗。
像是有人用黑布蒙住了天空,连窗外的橘红晚霞都被隔绝在外。
桌椅碰撞的哐当声、女生的惊呼和男生的口哨声同时炸开,混乱的声响在密闭的空间里冲撞,却无法驱散那瞬间笼罩下来的浓稠黑暗。
慕然感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他看不见自己的手,看不见桌子,甚至看不见鼻尖前的空气。
黑暗不是循序渐进的黄昏,而是突然泼下来的墨,带着冰冷的质感裹住他的西肢。
耳朵里嗡嗡作响,所有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心脏捶打胸腔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像那年台风天里撞碎在屋顶的冰雹。
“慕然?”
季清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被惊扰的茫然。
但慕然己经听不清了,他的呼吸开始急促,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下意识地缩起身体,膝盖撞到桌腿也没感觉到疼,只是本能地往课桌底下钻。
书包从桌角滑落,拉链撞在地上发出闷响,里面的文具滚出来,铅笔盒在黑暗中滑过地面,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这些声音在他听来,都变成了阁楼里滚落的相框碎片。
“喂,有人有手机吗?
开个手电筒啊!”
后排传来男生的喊声。
“我的手机在书包里……谁碰我一下!”
混乱还在继续,但慕然己经彻底蜷缩起来了。
他把脸埋在膝盖里,手臂死死抱着小腿,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试图在这片黑暗里找到一个安全的角落。
桌角硌着他的肩胛骨,可他像感觉不到似的,只是把自己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把黑暗挡在外面。
冷汗顺着额角滑进衣领,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想起阁楼里潮湿的霉味,想起手指摸到的蛛网,想起黑暗中无处不在的、仿佛随时会扑过来的阴影。
“慕然?”
一只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慕然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颤,喉咙里溢出压抑的呜咽声。
他想躲开,身体却因为过度紧张而僵硬,只能徒劳地往墙壁里缩,后背的骨头几乎要嵌进墙缝里。
“别怕,是我。”
季清雨的声音放得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上,“停电了而己,很快就会好的。”
他的声音很近,就在耳边。
慕然能感觉到对方蹲了下来,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带着点温热的气息,驱散了些许寒意。
周围陆续亮起几束微弱的光,是有人打开了手机手电筒。
昏黄的光线在空气中晃动,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却无法彻底驱散弥漫在角落里的黑暗。
季清雨看着缩在桌角的慕然,心脏突然揪了一下。
男生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苍白的脸上。
他把脸埋得很深,只能看到紧咬着下唇的弧度,和从喉咙里漏出来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
那不是普通的害怕,而是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心脏,连呼吸都带着痛苦的痉挛。
“慕然,看着我。”
季清雨的声音放得更柔,他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搭在对方颤抖的肩膀上。
入手的触感是滚烫的,却又带着冰冷的湿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慕然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抖得更厉害了。
他像是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季清雨沉默了几秒,突然往前挪了挪,伸出双臂,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肩膀。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没有用力,只是用手臂形成一个温柔的屏障,把慕然圈在自己和墙壁之间。
体温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传过来,带着干燥的暖意,像冬日里晒过太阳的被子。
“没事了,”女孩低下头,下巴轻轻抵在慕然发顶,声音低得像耳语,“我在这儿。”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光,突然刺破了慕然脑海里翻涌的黑暗。
他僵硬的身体有了一丝松动,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下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泪意,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带着滚烫的温度。
“我知道黑的时候很难受,”季清雨感觉到颈窝处传来的湿热,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但你看,周围有光的,你看那边——”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慕然看向斜前方,那里有同学正举着手机照明,“我们在教室里,有很多人,不是你一个人。”
慕然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些,他还是埋着脸,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剧烈颤抖。
季清雨能感觉到他的睫毛在自己颈侧轻轻颤动,像受惊的蝶翼。
季清雨没有再说话,只是保持着环住对方肩膀的姿势,任由手机屏幕的微光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
周围的喧嚣还在继续,有人在抱怨停电,有人在趁机聊天,课桌椅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但这些声音落在两人周围,却像是被隔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变得遥远而模糊。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又好像只是一瞬间。
“嗡——”头顶的白炽灯突然闪烁了几下,发出电流的低鸣,随即猛地亮起,刺目的白光瞬间填满了整个教室。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两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慕然眨了眨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他还缩在桌角,季清雨的手臂还环在他肩上,两人靠得很近,近到能看清对方校服领口沾着的一根细小的线头。
周围的同学己经坐回座位,有人在揉眼睛,有人在收拾刚才散落的东西,一切都和停电前没什么两样,仿佛刚才那段黑暗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慕然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季清雨的目光,伸手胡乱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痕。
刚才的恐惧还残留在西肢百骸,却又多了些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温水里的糖,慢慢融化开来。
季清雨慢慢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肩膀的温度。
他看着慕然通红的耳根和乱糟糟的头发,喉结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拿起掉在地上的铅笔盒,轻轻放在慕然桌上。
“快下课了。”
季清雨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慕然“嗯”了一声,声音还有点沙哑。
他低着头,开始默默地收拾散落的文具,手指还有点抖,但己经能稳稳地握住笔了。
窗外的晚霞己经沉了下去,暮色顺着窗棂爬进教室,和白炽灯的光芒交织在一起。
慕然看着练习册上那道还没解出来的解析几何题,突然发现刚才让他恐惧的黑暗,好像并没有那么可怕了。
至少这一次,黑暗里有温度。
下课***响起时,慕然还在低头整理书包。
季清雨从他身边走过,脚步顿了顿,留下一句很轻的话:“以后再停电,喊我一声。”
慕然的手指顿了顿,抬起头时,只看到季清雨走出教室的背影,校服衣角在门口的风里轻轻晃了一下。
他低下头,把脸埋进刚收好的书包里,闻到了阳光晒过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季清雨的薄荷味。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但慕然的心跳,己经平稳如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