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雕花的木格窗棂上,汇成浑浊的水流蜿蜒而下,
像极了林晚此刻混乱不堪的心情。她缩在黄花梨木圈椅里,
宽大的椅身几乎要把她纤细的身影吞没。身上繁复沉重的锦缎寿字纹礼服,
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线香、陈年木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视线前方,是一排排神情肃穆、身着深色长衫或旗袍的长辈——不,准确地说,
是她的曾孙辈甚至玄孙辈。就在三个小时前,林晚,
个刚结束高考、正计划着和闺蜜去海边疯玩、满脑子都是志愿填报和暑假***的十八岁少女,
被一辆加长林肯请到了这座位于城郊、宛如巨大影壁般沉默的百年老宅——林氏祖宅。然后,
从未谋面、据说在海外仙逝的曾曾祖母林氏上一任掌舵太奶奶在遗嘱中指定她——林晚,
一个血缘关系已经淡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旁支孤女——为林氏新任太奶奶,即刻继任,
掌管整个林氏家族。荒谬!离大谱!林晚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词在疯狂刷屏。
她甚至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嘶,真疼,不是梦。太奶奶,
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自称是族里辈分最高的二叔公林正德,
也是目前家族事务的实际管理者,他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吉时已到,
该请您移步祠堂,接掌灵犀镯,正式受礼了。祠堂?灵犀镯?受礼?
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下意识地想拒绝,想逃跑,
想大喊你们找错人了!放我回去。但环顾四周,
那些或探究、或轻蔑、或麻木、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幸灾乐祸的眼神,
像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她。她只是个父母早亡、跟着外婆在小县城长大的普通女孩。
外婆去年也走了,她才独自来到这座大城市打零工、准备读大学。林家?
一个只在模糊童年记忆和外婆偶尔叹息中出现的遥远名词,
一个对她而言庞大、神秘且充满距离感的庞然大物。我……林晚张了张嘴,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二叔公,我……我什么都不懂,
我才十八岁…… 她试图用年龄提醒对方这个决定的荒谬性。林正德眼皮微抬,
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刺穿了林晚强装的镇定:这是老祖宗的遗命,
也是林氏传承千年的规矩。灵犀镯认主,非您不可, 太奶奶,他加重了语气,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林氏百年基业,如今风雨飘摇,亟需掌舵之人。您既受命于天,
当担此重任,莫要辜负了列祖列宗的期望。风雨飘摇?林晚捕捉到了这个词, 看来,
这个看似光鲜的百年望族,内里并不平静。她成了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傀儡?还是……替罪羊?
不等她细想,
穿着素色旗袍、面容刻板的中年妇人后来知道是专门伺候太奶奶的执事姑姑已上前一步,
一左一右,看似搀扶实则不容抗拒地架起了她。太奶奶,请移步, 声音平平,毫无波澜。
冰冷的雨水夹杂着风,从祠堂敞开的厚重木门灌入,吹得悬挂的白灯笼剧烈摇晃,光影幢幢,
映照着祠堂内密密麻麻、刻满名字的漆黑牌位,更添几分阴森肃杀, 烛火在风中明明灭灭,
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林晚被簇拥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飘到了祠堂最深处。那里,
供奉着一尊面容模糊、却透着一股雍容威严之气的女性玉雕坐像——正是她的前任,
那位传奇的林氏太奶奶。玉像前的紫檀供桌上,静静地躺着一个打开的紫檀木匣。
匣内衬着明黄锦缎,上面卧着一只银镯。镯子样式古朴,并非纯银,
似乎掺杂了某种特殊的暗色金属,呈现出一种内敛的灰银色。镯身没有任何繁复花纹,
只在接口处,雕刻着一对首尾相衔、栩栩如生的鲤鱼。鱼眼处,
镶嵌着两颗极小的幽光流转的墨玉。此乃灵犀镯,乃我林氏历代掌舵太奶奶的信物,
亦是开启家族秘库、号令全族的唯一凭证。林正德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
带着一种仪式化的庄重,请太奶奶净手,接镯!执事姑姑端来一个盛着清水的铜盆,
里面漂浮着几片艾叶。林晚机械地伸出手,任由冰冷的清水漫过指尖,
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她看着那只躺在锦缎上的镯子,心跳如擂鼓。真的要戴上吗?
戴上了,是不是就彻底和过去那个平凡的林晚告别了?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镯子的瞬间,
异变陡生!嗡——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传入林晚脑海的嗡鸣响起。
仿佛有某种沉睡的意识被唤醒, 那只灰银色的灵犀镯竟微微颤动起来,
接口处的墨玉鱼眼骤然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幽光!林晚指尖一麻,
像是被一股微弱的电流击中。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感顺着手臂迅速蔓延,直冲脑海!
……最后定格在一双充满忧虑却又无比坚定的苍老眼眸上——正是玉雕坐像上的那位太奶奶!
眼神交汇的刹那,一股沉重的责任感和难以言喻的悲伤瞬间攫住了林晚的心脏,
让她几乎窒息。啊!林晚低呼一声,猛地缩回手,脸色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太奶奶?
林正德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和审视。没……没事, 林晚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勉强稳住心神, 刚才那一幕太过离奇,仿佛幻觉,
但那冰冷的触感和沉重的情绪却真实无比。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惊疑和抗拒, 逃?
看这架势,怕是插翅难飞, 拒绝?只会让自己处境更被动。行,不就是当个挂名太奶奶吗?
先戴上,活下来,再想办法脱身!她林晚别的没有,
从小察言观色、在夹缝里求生存的本事还是有的。心一横,林晚再次伸出手,这一次,
稳稳地握住了那只冰凉的灵犀镯。镯子入手微沉,那股奇异的冰凉感再次传来,
但不再像刚才那样汹涌。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镯子套进左手腕。镯圈不大不小,
正好卡在她纤细的腕骨上方,贴合得仿佛量身定做。灰银色的镯身衬着她白皙的皮肤,
那对墨玉鱼眼幽幽闪烁,平添几分神秘。就在镯子戴稳的刹那,那股冰凉感骤然收敛,
沉寂下去, 祠堂内摇曳的烛火似乎也稳定了许多。礼成——!林正德拖长了调子,
高声道:恭迎新任太奶奶!林氏列祖列宗在上,佑我林氏基业永固,子孙绵长!恭迎太奶奶!
祠堂内,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所有人齐刷刷躬身行礼,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梁柱间。
林晚站在牌位的森然注视下,手腕上戴着那枚意义不明的银镯,
只觉得千斤重担瞬间压在了自己单薄的肩膀上。十八岁太奶奶?
她看着下方黑压压一片低垂的头颅,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好一个天降大任!
接任仪式后,林晚被护送回了祖宅深处一个名为颐年居的独立院落。
名字听着是养老的但规制极高,三进三出的格局,亭台楼阁,古木参天,
只是处处透着一种刻意维持的整洁和挥之不去的陈旧感。她的寝殿叫听澜阁,
布置得古色古香,紫檀木家具,苏绣屏风,博古架上摆着些她看不懂的瓷器玉器。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熏香,试图掩盖那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和衰败气息。
伺候她的除了两位执事姑姑赵姑姑和钱姑姑,
表情常年像石刻还有四个年纪和她相仿、名叫梅兰竹菊的小丫头,
以及一个负责跑腿传话的小厮林安。所有人对她都毕恭毕敬,唤她太奶奶,
但那恭敬里透着疏离,行动间带着一种刻板的程序化。
林晚感觉自己像个被精心包装的展览品,摆在了这个巨大的古董架上。
她最关心的两件事:第一,外婆留下的那点微薄积蓄和她打工攒下的钱,
够不够支撑她读完大学?第二,林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为什么风雨飘摇?
她这个太奶奶到底要干什么?总不能真让她一个高中生管理一个百年家族吧?
她试图从赵姑姑口中套话, 赵姑姑垂着眼,语调毫无起伏:回太奶奶,
家族产业、内外事务,向来由宗族议事堂共同商议,具体由二叔公统筹。太奶奶您身份尊贵,
只需在重大事项上示下即可。您的首要职责,是保重凤体,为林氏绵延福泽。得,
说了等于没说, 就是个盖章签字、吉祥物的角色。林晚稍微松了口气,
但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个灵犀镯的异样,还有祠堂里那股沉重的责任感,
总让她心里不踏实。几天下来,林晚除了在祖宅里被带着熟悉环境,
就是被各种繁文缛节包围。晨昏定省虽然没人真敢让她行礼,
毛蒜皮比如哪个铺子这个月少卖了十匹布、哪个庄子佃户闹了点小毛盾看得她昏昏欲睡。
她敏锐地察觉到,汇报的人眼神闪烁,报喜不报忧,而端坐上首的二叔公林正德,
只是偶尔掀掀眼皮,不置可否。这天午后,林晚借口要静思,打发了所有人,
独自在听澜阁的书房里翻看。书房很大,书架上堆满了线装古籍,落着厚厚的灰尘。
她百无聊赖地东翻西翻,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几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包着的册子,
封皮上用毛笔写着丁卯年族产总录、戊辰年族产总录……最新一本是去年的。族产总录?
林晚心中一动, 她可是正儿八经的文科生,数学还不错,尤其对数字敏感。
外婆以前在街道办管过账,耳濡目染,她也懂点基础的财务知识。既然暂时走不了,
不如看看这林家的家底?她费力地把几本大册子搬到书桌上,拂去厚厚的灰尘,
小心翼翼地翻开。一股陈年纸张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册子内页是竖排的繁体字,
楼;城郊的田庄、山林;甚至还有几家小型的纺织厂和印染厂, 资产清单看起来颇为可观。
林晚耐着性子,找到记录收支汇总的页面。初看之下,似乎每年都有盈余,数目还不小。
但她仔细比对了几年的数据,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不对!
她拿出纸笔感谢书房里还有钢笔和信笺,开始快速演算。收入栏看似稳定,
但细看各分项,核心的绸缎、茶叶生意,近三年的营收增长几乎停滞,甚至有些微下滑。
反而是支出栏,连年攀升!尤其是族内公中开支这一项,数额大得惊人,且明细极其含糊,
只笼统写着祭祀、修缮、族人月例、往来应酬等。族人月例?林晚记得赵姑姑提过一嘴,
林家如今开枝散叶,族谱上有名有姓、能领月例的族人,连同家眷仆役,
怕是有好几百口, 这绝对是一笔巨大的固定支出。
更让她起疑的是修缮费用, 祖宅固然很大,但以她这几天的观察,
堂等主要建筑明显被精心维护但也掩盖不住内里的陈旧其他地方很多院落都荒废破败了,
杂草丛生, 那每年巨额的修缮费,修到哪里去了?还有往来应酬,
数额也大得离谱, 林家现在还有这么多需要巨额打点的关系吗?
她迅速心算了一下近三年的收支:表面盈余,但扣除那些模糊不清且庞大的公中开支后,
实际结余少得可怜!去年甚至出现了微小的账面赤字,
只是被一笔来源不明的其他收入给抹平了。账面……在粉饰?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林家可能不是风雨飘摇,而是金玉其外,
败絮其中,早已入不敷出,靠吃老本甚至……做假账维持着表面的光鲜?
而那个来源不明的其他收入,更像是在拆东墙补西墙!
她想起了二叔公林正德那张看似古板威严的脸, 作为实际管理者,这些账目,
他不可能不清楚!那么,这些巨额且模糊的开支,流向了哪里?那么其他收入又是什么?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她这个太奶奶,被推上来,难道是为了在家族彻底崩盘前,
顶缸背锅的?外婆临终前含糊提起林家时那声叹息,似乎有了答案。就在这时,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太奶奶,是赵姑姑平板的声音,二叔公并几位族老在议事堂恭候,
有要事请您示下。林晚心中警铃大作示下?前几天都是走个过场,今天突然有要事?
她迅速合上账册,用其他书盖住,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知道了,
更衣。她低头看了看手腕上那枚灰银色的灵犀镯,墨玉鱼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
老祖宗,您留给我的,可真是一个烂摊子啊。但既然戴上了这个镯子,坐上了这个位置,
有些事,就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她整理了一下繁复的衣襟,
挺直了那被沉重礼服压得有些佝偻的背脊,眼神里第一次褪去了茫然和怯懦,
带上了一丝属于猎人的锐利。议事堂的气氛比祠堂更压抑, 巨大的花梨木长桌旁,
坐着七八位族老,个个须发皆白或面容严肃。二叔公林正德坐在主位下首第一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