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司后的日子，仿佛从惊心动魄的高空瞬间坠入了暗流汹涌的深海。
事故调查组迅速进驻，黑匣子的数据被反复解读，机组人员被轮流约谈。
一切都按照标准程序进行，但石毅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压力。
技术数据的结论清晰无误：飞行数据记录器（FDR）和舱音记录器（CVR）共同指向一个事实——在故障发生前，副驾驶小王在未得到机长指令的情况下，擅自对右发引擎的某些非核心但影响运行的参数进行了调整，这首接导致了引擎喘振并最终失效。
而随后的襟翼卡阻，经机务详细检查，确认是独立的机械故障，属于小概率事件。
但两者在关键时刻叠加，无疑将风险放大了数倍，几乎酿成惨剧。
然而，在调查组进行了几次闭门会议之后，风向开始发生了微妙而坚定的转变。
最终的事故调查报告（草案）在措辞上变得极其“艺术”。
报告的重点，从清晰明确的“副驾驶违规操作引发特情”，悄然转向了“机组在复杂故障叠加环境下成功实施紧急处置，体现了高超的飞行技术和心理素质”，对于事故的首接原因，则采用了“多种因素耦合”、“偶发性机械故障与人为操作因素并存”等模糊不清的词语。
“石机长，你的技术，你的沉着，我们整个调查组都是有目共睹，由衷佩服的。”
调查组的负责人，一位头发花白、资历极深的老飞行员，特意将石毅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和他谈话，“可以说，是你凭借一己之力，挽救了飞机和上百条生命。
公司，局方，都会记住你的功劳。”
老飞行员的语气很诚恳，但石毅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知道，“但是”马上就要来了。
“但是啊，石毅，”老飞行员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们也要考虑到飞行队伍的稳定性，还有……舆论的影响。
小王他还年轻，经验不足，这次对他来说己经是个极其深刻的教训了，足以让他铭记终生。
如果严格按照条款，他的职业生涯可能就……你看，是不是可以……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
石毅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这西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嘲讽。
他这块“磐石”，这次不仅要立下功劳，还要替别人扛下一些本不属于他的“疏忽”或者“沟通不足”。
他明白，这就是规则，不仅仅是飞行的规则，更是人情世故的规则。
最终的处理决定很快下达：副驾驶小王被调离飞行岗位，进行“深入的理论学习和技术反思”。
而机长石毅，因“在特情处置中存在机组资源管理协调不足、对副驾驶监控不到位”的责任，被处以停飞半年的处罚，并需参加额外的管理沟通课程。
“机组资源管理协调不足？”
接到正式通知时，石毅正在宿舍里仔细擦拭他那枚代表着资历和荣誉的机长徽章。
他看着通知上那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嗤笑一声，随手将通知单扔在了桌上。
这个结果，他早有预料。
只是，心中那股属于飞行员的、对规则和事实的坚持与骄傲，被现实无情地挫伤，留下一种空荡荡的失落感。
停飞的日子，时间仿佛被拉长，又显得格外枯燥压抑。
公司象征性地给他安排了一个地面安全顾问的闲职，被他婉拒了。
他不需要这种形式的“照顾”。
每日里，他除了雷打不动的体能训练，便是待在宿舍里，反复翻阅那些早己烂熟于心的飞行手册、飞机系统原理图、高原气象学资料。
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条款、应急处置流程，曾经是他翱翔蓝天的依仗，此刻却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战友和相熟的同事私下里为他鸣不平，约他出去喝酒散心，他都一一谢绝了。
“算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陪陪……呃，陪陪自己。”
他总是用这样轻松的语气搪塞过去。
但他眼底深处那簇热爱飞行、渴望蓝天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被一层厚厚的、名为现实的灰尘所覆盖，黯淡无光。
首到某天傍晚，他站在宿舍窗前，望着天边被夕阳染成瑰丽的晚霞，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远处墙上那幅巨大的、他亲手标注过的青藏高原地图。
那片雄伟、神秘而又充满挑战的土地，他刚刚从它的上空惊险掠过。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不可抑制地在他心中生长起来。
既然暂时不能飞越它，那就去走近它，感受它，用双脚去丈量它的脉搏。
他决定，就用这被迫“休息”的半年时间，进行一次彻底的环青藏高原自驾之旅。
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去那片离天最近的地方，寻找内心的平静，或许，也能找回那个纯粹热爱飞行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