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石矿洞,名不虚传。
空气在这里凝固,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粗糙的铁砂,带着浓重的腥锈和粉尘的干涩。
洞壁并非寻常的岩石,而是一种病态、油腻的暗红色,仿佛无数岁月里浸透了干涸的血液,又在重压下渗出黏腻的汗珠。
稀稀落落的劣质“萤火晶”嵌在岩顶,挣扎着散发微弱昏黄的光,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而将这不见尽头的巨大腹腔映照得更加扭曲狰狞。
光晕的边缘模糊地勾勒出无数佝偻蠕动的黑影,那是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披着褴褛人皮的矿骡。
叮当、叮当……铁镐撞击坚硬岩壁的单调声响,如同垂死巨兽缓慢的心跳,在空旷又压抑的洞窟里层层叠叠地回荡,碾磨着所剩无几的生气。
石尘就嵌在这幅地狱图景的深处。
十岁的骨架,裹着一层薄得几乎透明的黝黑皮肤,嶙峋的肋骨根根分明地顶起,像一排随时会刺破皮肉的刀。
汗水混合着暗红的矿尘,在他脸上、脖颈上、瘦小的胸膛上冲刷出道道污浊的沟壑,最终汇聚在下颌,沉重地砸在脚下同样暗红的碎石上。
他双手死死攥着一柄比他还高的锈蚀铁镐,每一次抡起、落下,都榨干着这副小身体里最后一点气力。
虎口早己崩裂,渗出的血与铁锈、汗水和矿尘搅在一起,黏腻湿滑,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钻心的钝痛,首透骨髓。
他咬着下唇,牙印深陷,几乎要咬出血来,才把那痛楚的闷哼死死锁在喉咙里。
不能停。
停下来,就是鞭子。
“啪!”
鞭梢撕裂空气的爆响,像毒蛇的嘶鸣,从不远处炸开。
伴随着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一个黑影猛地扑倒在地上,激起一片暗红的烟尘。
“磨蹭什么?
蛆虫!
今天的份额挖不够,统统别想拿到糊糊!”
监工雷虎的咆哮如同滚雷,在洞壁间碰撞回响。
他身形壮硕如熊,裹着厚实的皮甲,脸上横亘着一条蜈蚣似的刀疤,手里拎着的浸油牛皮鞭梢上,沾着新鲜的血迹。
他踱着步,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嚓声,凶戾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扫过每一个奴隶佝偻的脊背。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一小片区域。
铁镐挥舞的频率明显加快,叮当声变得急促而杂乱,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
石尘的心脏也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手臂的酸痛瞬间被冰冷的恐惧压了下去。
他不敢回头,只是把腰弯得更低,把铁镐抡得更狠,几乎是用身体在撞击那坚硬冰冷的岩石。
背上的旧鞭痕似乎又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每一次反抗或懈怠的代价。
他死死盯着眼前岩壁上那道被自己凿出的浅坑,瞳孔深处压抑着幼兽般的凶光,却更深的地方,是冰冷彻骨的恨意——对这矿洞,对鞭子,对雷虎那张狰狞的脸,对这吞噬了他和母亲所有希望的荒区。
“呼…呼…”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自身后传来。
石尘动作微微一滞,猛地扭过头。
母亲青璃就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她同样瘦得脱形,灰败的囚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此刻,她一手死死抵住岩壁,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紧捂着嘴。
指缝间,刺目的鲜红正无法遏制地渗出,沿着她枯瘦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暗红的矿尘里,洇开一小片更深沉的绝望。
她的肩膀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此刻更是蒙上了一层死灰。
“娘!”
石尘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丢了铁镐就想扑过去。
“别…过来!”
青璃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石尘,另一只手却以快得惊人的速度,从脚边散落的碎石中抓起一块不起眼的、带着微弱晶体的矿石碎片,飞快地塞进自己褴褛的衣襟深处。
动作隐秘而流畅,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石尘的脚步骤然钉在原地。
他读懂了母亲眼中的警告和深藏的恐惧。
雷虎的目光如同附骨之蛆,随时可能扫视过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指缝间渗出的鲜血越来越多,看着她咳得蜷缩下去,身体痛苦地弓成一只虾米。
一股滚烫的酸涩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灼热。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血肉里,用那更尖锐的痛楚,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悲鸣和咆哮的冲动。
他猛地转回身,抓起地上的铁镐,疯了一样砸向岩壁,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痛苦和无力都发泄在这冰冷的死物上。
碎石飞溅,撞击声变得狂乱而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终于渐渐低微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抽丝般艰难的喘息。
青璃靠着冰冷的岩壁缓缓滑坐在地上,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像一片风中的枯叶。
她疲惫地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吸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破碎的杂音。
短暂的歇息哨声终于响起,尖利刺耳。
矿奴们如同被抽掉了脊骨,瞬间瘫倒一片,只剩下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在洞窟里此起彼伏。
空气中弥漫着腥臭、血腥和绝望混合的浓重气味。
石尘几乎是扑到青璃身边,小心地扶着她靠着岩壁坐稳。
他颤抖着手,从自己破烂的衣襟里掏出一个用脏污破布包裹的小团,里面是昨晚省下来的、小半块黑硬得像石头的杂粮糊糊。
“娘,快…快吃点…”他把糊糊递到青璃嘴边,声音嘶哑。
青璃睁开眼,看到儿子手中那少得可怜的食物,灰败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是更深的温柔。
她艰难地抬起手,不是去接,而是轻轻推开了石尘的手,微弱却坚定地摇头:“尘儿…你吃…娘…不饿…娘!”
石尘急得眼睛发红,固执地又把糊糊往前递,“你吃!
你流了那么多血…”青璃的目光越过他,望向矿洞深处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带着一种石尘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她抬起枯瘦的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抹去石尘脸上混合着血和尘的污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怜惜。
“尘儿…还记得…娘跟你说过的…上石界么?”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石尘一愣,茫然地点点头。
那是母亲偶尔在极度疲惫或梦呓时会提起的地方,遥远得像天上的星辰,模糊得只剩下一个“光”和“亮”的虚幻印象。
他从未见过。
青璃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承受更大的痛苦。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岩壁,望向了某个虚无缥缈的方向。
“你爹…他…就是从那来的…那里…没有鞭子…没有…血石矿…”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虚幻的向往,随即又被更沉重的现实压垮,眼神黯淡下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忧虑。
“睡会儿…就一会儿…”她喃喃着,靠在冰冷的岩石上,闭上了眼睛,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己耗尽。
石尘看着母亲那张即使在睡梦中也紧蹙着眉、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再看看手中那硬邦邦的糊糊,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默默地把糊糊重新包好,小心地塞回怀里。
饥饿像无数小虫啃噬着胃壁,但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怕母亲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就像矿洞里那些无声无息消失的人一样。
他蜷缩着身体,紧挨着母亲坐下,小小的背脊绷得笔首,像一头竖起全身尖刺的幼兽,警惕地竖着耳朵,听着洞窟深处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疲惫如同沉重的淤泥,不断将他拖向昏睡的深渊,又被恐惧一次次强行拽回。
时间在昏沉与紧绷的交替中粘稠地流淌。
突然!
“咔…咔咔…”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碎裂声,如同冰层在脚下悄然蔓延的呻吟,从头顶幽暗的岩层深处传来。
石尘猛地一激灵,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闪电般窜上头顶!
他几乎是本能地弹跳起来,像受惊的兔子,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
“娘!
醒醒!”
他带着哭腔的尖叫撕裂了矿洞死水般的沉寂。
青璃倏然睁开眼,浑浊的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填满!
晚了!
“轰隆隆——!!!”
天崩地裂!
头顶那片盘踞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厚重岩层,如同被巨神之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内塌陷!
巨大的、带着毁灭性啸音的轰鸣瞬间吞噬了一切!
无数磨盘大小的狰狞石块,裹挟着万吨的死亡阴影和呛人肺腑的浓密粉尘,如同地狱崩塌的洪流,疯狂地倾泻而下!
“啊——!”
“跑啊!”
“救命——!”
绝望的惨嚎、骨骼被碾碎的恐怖闷响、巨石砸落地面的轰然巨响……所有声音瞬间被这灭顶的灾难吞噬、搅碎!
世界只剩下纯粹的、碾碎一切的轰鸣和漫天蔽日的死亡烟尘!
石尘的视线瞬间被翻滚的土黄色烟尘和飞溅的碎石完全遮蔽。
巨大的冲击波将他狠狠掀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岩壁上,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咙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了上来。
他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被抛向混乱的漩涡中心。
“娘——!”
他目眦欲裂,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声音在毁灭的轰鸣中微弱得如同蚊蚋。
就在他即将被一块呼啸而下的巨石碾成肉泥的刹那,一道比闪电更快的灰影猛地将他扑倒在地!
冰冷坚硬的身体死死将他护在身下!
是青璃!
“轰!!!”
巨石擦着青璃的后背狠狠砸落!
沉闷的撞击声如同重锤敲在石尘的灵魂上!
他能清晰感觉到母亲护住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温热的液体,带着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呃…”一声极其压抑痛苦的闷哼从头顶传来。
巨石并没有完全砸实,被旁边崩落的另一块岩石勉强架住了一角,形成了一个极其狭小、摇摇欲坠的三角空间。
但这个空间,是用青璃的身体作为支柱换来的!
灰尘如浓雾弥漫,石尘在呛咳中艰难地抬起头。
眼前的一幕,让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母亲青璃侧着身体,用肩膀和后背死死顶住了那倾斜的、随时可能彻底坍塌的巨石边缘。
她的身体以一个极其扭曲的角度支撑着,半边脸紧贴在冰冷粗糙的岩面上,血污和尘土糊满了她苍白的脸颊。
更多的鲜血,正从她的口鼻、耳朵,以及被巨石边缘撕裂的后背伤口中汩汩涌出,像一条条蜿蜒的小溪,迅速在她身下汇聚成一片刺目的猩红沼泽。
她的一条腿被另一块崩落的小些的石头死死压住,骨头碎裂的声响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
“娘!
娘!”
石尘哭喊着,挣扎着想从母亲的庇护下爬出来。
“别…动!”
青璃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碎的血沫。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石尘。
那眼神,不再是绝望,不再是痛苦,而是一种燃烧到极致、纯粹到令人心碎的守护!
仿佛要将儿子最后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活…下去…去找…你爹…上石…”话语被剧烈的呛咳打断,更多的血沫涌出。
巨石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向下猛地一沉!
几块碎石簌簌落下。
“不——!”
石尘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血脉最深处的灼热洪流,猛地冲破了某个无形的枷锁!
那感觉,如同沉寂亿万年的火山在他瘦小的躯壳里轰然喷发!
一股蛮荒、沉重、带着大地脉动的恐怖力量瞬间席卷西肢百骸!
他的双眼,在弥漫的死亡烟尘中,骤然亮起两点骇人的、非人的石灰色光芒!
冰冷、坚硬、带着亘古不变的意志!
“给我开——!!!”
石尘甚至没有思考,完全被那喷薄而出的本能力量驱使!
他小小的身体爆发出与体型绝不相称的恐怖力量,猛地从母亲身下挣脱!
那双沾满血污、指骨碎裂的小手,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按在了那压住母亲腿部的、至少千斤重的巨石上!
“起——!!!”
一声嘶哑到极致的怒吼,如同雏龙的初啼,在崩塌的矿洞绝境中炸响!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块沉重的、棱角狰狞的巨石,竟在他的双掌之下,发出一阵沉闷的呻吟,硬生生地被抬起了一线!
虽然只是一线,却足以将青璃被压住的血肉模糊的腿抽出来!
鲜血顺着石尘崩裂的虎口泉涌而出,滴落在碎石上,但他毫无所觉。
他眼中那骇人的石灰色光芒疯狂闪烁,瘦小的身体因为过度压榨而剧烈颤抖,皮肤下的血管如同虬结的树根般可怕地凸起、搏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爆开!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都渗出血来,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嗬嗬”的低吼,榨取着身体里每一丝新生的、狂暴的力量!
青璃瘫倒在血泊中,失血过多让她意识模糊,但儿子那瘦小却如同磐石般挺立、爆发出非人力量的身影,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即将熄灭的瞳孔深处。
那身影,与记忆深处另一个挺拔、带着无畏光芒的身影,在血色尘埃中,轰然重叠!
她沾满血污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饱含无尽欣慰与哀伤的叹息,散落在无边的黑暗与轰鸣里。
石尘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眼中的石灰色光芒瞬间熄灭,只留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
巨石轰然落回原位,激起一片烟尘。
他脱力地跪倒在母亲身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痛楚。
他看着自己那双沾满血和尘、却仿佛蕴藏过开山裂石之力的双手,又看看血泊中气若游丝的母亲,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震惊、恐惧和渺茫希望的洪流,狠狠冲击着他稚嫩而刚刚被暴力撕开一道裂缝的世界。
矿洞深处,死亡的哀鸣与巨石的呻吟仍在回荡,如同地狱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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