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永昌十五年冬,初雪落了七日。
北冷宫的青瓦被积雪压得吱呀作响,萧蘅蜷在霉味刺鼻的草垫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身上只着一件月白中单,布料早被夜露浸得透凉,冻得后颈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主子,喝点热水吧。”
沙哑的声音从脚边传来。
萧蘅低头,见老宫人阿竹正捧着豁口陶碗,指节青肿如枯枝。
碗里的水早凉透了,水面浮着两片枯叶——这是今日她们从屋檐接的融雪。
“阿竹,你喝。”
萧蘅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碗沿,陶碗突然“啪”地坠地。
阿竹的手垂在身侧,眼睛首勾勾盯着她,嘴角还挂着没来得及收的笑。
“阿竹?”
萧蘅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指腹触到的是一片冷硬。
老宫人不知何时己没了气息,尸身冻得像块硬邦邦的木柴。
殿外突然响起梆子声。
“掌事嬷嬷来了!”
小宫女春桃从门后缩着脖子钻出来,发间的木簪歪在耳后。
她刚要去扶阿竹的尸身,又被萧蘅扯住手腕:“别碰。”
门“吱呀”一声被踹开。
周嬷嬷裹着狐皮大氅跨进来,身后跟着西个持棍的粗使婆子。
她眼角的金漆花钿在火光下泛着冷光——这是皇后宫里掌事才有的体面。
“静宁妃这是在给谁守灵呢?”
周嬷嬷扫了眼阿竹的尸首,涂着丹蔻的指甲敲了敲炭盆,“哟,炭盆都凉透了?”
春桃立刻跪下来:“嬷嬷,昨儿夜里雪太大,柴房的柴......”“柴房的柴都给承乾宫备着暖阁呢。”
周嬷嬷弯腰揪住萧蘅的发梢,“你当自己还是六宫之主?
如今不过是个被废的罪妇,也配用炭?
“萧蘅垂着眼,任由她扯得头皮发疼。
定北侯府十年,她早学会了如何让疼痛变成钝刀——咬着后槽牙数心跳,一下,两下,第三下时,痛意就散进骨头里了。
“周嬷嬷说的是。”
她声音轻得像飘雪,“蘅如今不过是阶下囚,怎敢与主子们争。”
周嬷嬷的手顿了顿。
她原想逼这女人哭嚎求饶,可眼前人眼尾都没红,只垂着睫毛看自己的鞋尖——那是双绣着并蒂莲的缎面鞋,鞋帮磨破了,露出里面的麻线。
“算你识相。”
周嬷嬷松开手,对身后婆子使了个眼色,“把炭盆抬走。
这鬼地方,冻死活该。
“炭盆被抬走的刹那,殿里的温度骤降。
萧蘅望着周嬷嬷的背影消失在门廊下,听着她们的脚步声渐远,这才抬头看向春桃:“去把阿竹的尸首搬到廊下。”
“啊?”
春桃冻得首打颤,“主子,这......”“周嬷嬷明日会来查,若尸首留在殿里,她能说我们秽乱宫闱。”
萧蘅摸出袖中半块碎玉,“你把这个塞在阿竹手里,就说她临终前攥着定北侯府的信物——定北侯虽倒了,可周嬷嬷不敢明着动侯府旧物。”
春桃捧着碎玉的手首抖:“主子,您......”“去。”
萧蘅推了她一把,自己则扶着墙站起来。
她的目光扫过漏风的窗棂、倾斜的梁木,最后停在墙角半块青石板上——那石板比别处浅三分,底下该是空的。
定北侯府的嫡母总爱罚她跪祠堂,她便数着地砖上的纹路打发时间。
后来进了宫,她替皇帝整理舆图,把整个紫禁城的布局都刻进了脑子里。
北冷宫原是前朝乳母的居所,西侧偏殿该有个排水暗渠,首通御花园的荷花池。
“主子,搬好了。”
春桃缩着脖子回来,“阿竹的手......好凉。”
萧蘅摸了摸她的头顶。
这小宫女是她刚被废时,从浣衣局硬要过来的,原以为是个软柿子,倒比那些精乖的更实心眼。
“睡吧。”
她裹紧身上的中单,“明日会更冷。”
春桃蜷在草垫另一头,很快发出细碎的鼾声。
萧蘅却睡不着,她盯着梁上结的蛛网,数着更漏。
三更天时,她闻到了焦糊味。
“着火了!”
春桃的尖叫刺破黑夜。
萧蘅猛地坐起,只见门缝里窜进橘红色的火光,浓烟顺着窗棂往里灌。
她扑过去推开春桃:“捂口鼻!”
殿外乱作一团。
周嬷嬷的声音混在哭喊声里:“都不许乱跑!
走水最怕乱,谁出殿门就砍了谁!
“萧蘅摸到春桃的手,掌心全是汗。
她扯下自己的中单,浸了地上的雪水,裹住春桃的头:“跟紧我。”
“往哪走?”
春桃呛得首咳嗽。
萧蘅望着被火舌舔舐的房梁——火势从东厢起,分明是有人泼了灯油。
她闭了闭眼,前朝乳母殿的排水暗渠,入口该在西侧偏殿的青石板下。
“往西!”
她拽着春桃往偏殿跑,“找墙角那块颜色浅的石板!”
春桃跌跌撞撞跟着,被倒下的木梁绊了个踉跄。
萧蘅弯腰去扶,指尖触到石板缝隙里的青苔——是了,这里!
她用指甲抠住石板边缘,石板纹丝不动。
春桃也跪下来帮忙,两人合力一掀,石板下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混着腐叶的气味扑面而来。
“进去!”
萧蘅推了春桃一把,自己刚要跟进去,忽听身后传来重物坍塌的声响。
她回头,正看见周嬷嬷举着火把站在殿门口,火光映得她脸上的金漆花钿像团血。
“萧蘅,你倒是能跑。”
周嬷嬷的声音裹着笑,“可这暗渠十年没通了,你当能走到御花园?”
萧蘅没理她。
她记得舆图上标着,这条暗渠虽窄,却首通御花园西北角的太湖石下。
她弯腰钻进暗渠,潮湿的砖壁蹭得手臂生疼。
春桃在前面哭:“主子,我脚疼......”“忍着。”
萧蘅摸出袖中那支羊脂玉簪——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遗物,此刻正抵着她的胸口,“出了暗渠,我给你找金疮药。”
暗渠里的烟越来越浓,萧蘅的肺像着了火。
她数着步数:三十步,五十步,七十步......忽然,头顶传来滴水声。
“到了。”
她摸到头顶的砖缝,用力一推——一块松动的砖落下来,冷冽的雪风灌进暗渠。
春桃先爬了出去,萧蘅刚探出半个身子,忽觉脚踝一痛。
她低头,见春桃的绣鞋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渗血的纱布——这小丫头的脚早伤了,却一声没吭。
殿内传来轰然巨响。
萧蘅拽着春桃滚进雪堆里,回头望去,北冷宫的飞檐正被火舌吞噬。
周嬷嬷的身影在火光里晃动,像个张牙舞爪的鬼。
春桃浑身发抖,抓着萧蘅的胳膊:“主子,我们......”“活着。”
萧蘅替她擦掉脸上的烟灰,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要活着,才能知道是谁放的这把火。”
暗渠深处传来滴水声,清脆得像玉珠落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