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停尸房。
这里的光线比之外面阴暗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草药和某种说不清的陈腐气味。
那具从汴河捞起的男童尸体被安放在一张简陋的木制验尸床上,身上盖着一块粗麻布。
包拯并未到现场,他还有更紧急的公务要处理,只留下话,让公孙策主导,沈砚和王头儿协助,务必尽快查明死因找到线索。
公孙策站在一旁,手中拿着笔录的纸张,神情专注。
王朝、马汉守在门口,防止闲杂人等靠近。
验尸床边,气氛显得有些微妙和紧张。
王头儿背着手,站在离尸体稍远的地方,脸色依旧难看。
方才在河滩上被一个毛头小子抢了风头,还被当众指出疏漏,让他颜面尽失,心中憋着一股火。
他倒要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沈砚,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沈砚则完全沉浸在工作中。
他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掀开了盖在尸体上的麻布。
没有了河滩上的泥泞和杂乱,在相对干净的环境下,尸体的一些细节更加清晰地展露出来。
沈砚的目光首先落在尸体的背部和西肢下侧。
由于尸体是俯卧位被发现,这些部位出现了明显的尸斑。
“尸斑呈暗紫红色,分布在身体未受压迫的部位,指压稍褪色但恢复较慢,符合死亡超过六个时辰的特征。”
沈砚一边观察,一边习惯性地解说,这是在对自己进行信息确认但听在公孙策耳中,却是不明觉厉。
“但奇怪的是,” 沈砚皱起了眉头,指着尸体背部靠近腰侧的一片皮肤,“这里的皮肤颜色,除了尸斑的暗紫色外,似乎还透着一种极淡的樱桃红色,非常不明显,但在特定光线下能看出来。”
公孙策凑近细看,果然如沈砚所言,那片区域的颜色确实有些异样,但若非沈砚指出,极易被忽略。
“樱桃红色?”
王头儿在旁边冷哼一声,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沈砚,你眼花了吧?
人死血停,尸斑就是死血沉积,哪来的什么樱桃红?
我看你是在故弄玄虚!”
沈砚抬起头,看了王头儿一眼,试图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王头儿,我的意思是,这种颜色可能与寻常死血不同,或许提示了血液在死亡前后发生了某种……性质上的变化。
比如,是否有可能接触过某些特殊的气体、物质?”
这是他在暗示一氧化碳中毒的可能性,现代法医学中,一氧化碳中毒者的尸斑会呈现特征性的樱桃红色。
“胡言乱语!”
王头儿立刻打断他,声音尖锐,“什么气体?
什么物质?
人明明是淹死的(虽然手被毁了),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
《洗冤集录》里写得明明白白,溺死之人,腹胀,口鼻有水沫泥沙,指甲青黑!
你不好好对照这些征象,却去琢磨什么虚无缥缈的颜色变化,简首是舍本逐末!”
王头儿搬出了仵作界的权威典籍《洗冤集录》。
这部由南宋宋慈所著的法医学著作,在这个时代堪称金科玉律,是所有仵作的行动指南。
沈砚当然知道《洗冤集录》,甚至比王头儿更了解它,但这部书有很大的局限性。
《洗冤集录》是古代法医学的里程碑,记载了许多宝贵的经验和方法,但在微观层面和毒理学、病理学等方面,受时代所限,自然无法与现代法医学相比。
他指出的樱桃红色尸斑,以及接下来想进一步检查的眼结膜、内脏颜色等细节,都是判断某些特殊死因(如中毒)的重要依据,但在王头儿看来,这些都超出了“常规”验尸的范畴,是“旁门左道”。
“王头儿,《洗冤集录》乃是前人智慧结晶,我辈自当遵循。”
沈砚回复到,“但书中亦有云‘狱事莫重于大僻,大僻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
检验之道,在于仔细。
任何异常之处,都可能隐藏着关键线索。
这孩子死得蹊跷,双手被毁,我们应该不放过任何一丝疑点,不是吗?”
公孙策在一旁听着两人的争论,若有所思。
他虽非仵作,但博览群书,逻辑缜密。
沈砚提到的“颜色变化可能提示血液性质改变”,虽然听起来新奇,但并非全无道理。
医家也讲究望闻问切,通过气色、脉象判断病理。
尸体上的细微变化,是否也可能反映死前的状况?
“沈砚,” 公孙策开口问道,语气温和,“你认为这淡红色,可能是什么原因造成?
与那双手被毁是否有联系?”
沈砚沉吟了一下,谨慎地回答:“公孙先生,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提示,需要结合更多检验结果来看。
我检查一下死者的眼结膜是否有针尖状出血点,以及……”他本想说需要开颅检查硬脑膜下是否有出血,或者开胸检查内脏颜色和是否有异物,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在这个时代,解剖尸体是惊世骇俗、大逆不道的事情,除非有皇帝特许或案情重大到必须如此,否则绝无可能。
《洗冤集录》中记载的“蒸骨验伤”,都己是极限。
看到沈砚欲言又止,王头儿再次找到了攻击点:“你看!
说来说去,还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
连你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砚,验尸靠的是实打实的证据,是历代仵作传下来的规矩和经验,不是凭空想象!
府尊大人让你协助,是看你之前有几分小聪明,你可别真把自己当成神探了!”
老仵作的语气充满了讥讽和倚老卖老。
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严重挑战,这个年轻人说的那些“理论”他听都没听过,自然认为是歪理邪说。
沈砚沉默了。
他意识到,自己与这个时代之间巨大的认知鸿沟。
他脑中的现代法医学体系,那些建立在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毒理学、生物化学等基础之上的知识,在这里根本无法说出,也就更谈不上被理解了。
强行解释“血液循环障碍导致的缺氧性出血点”或者“不同毒物对血红蛋白的影响”,只会被斥为“胡言乱语”、“胡编乱造”。
他就像一个带着全套精密仪器的工程师,掉进了一个只有锤子和凿子的石器时代部落。
他的仪器再先进,部落里的人也只认锤子和凿子。
想要在这里立足,想要用自己的知识查明真相,不能硬碰硬地灌输理论知识,必须找到一种他们能够理解和接受的方式,将现代技术“伪装”成他们认知范围内的“技艺”、“古法”。
就像刚才在河滩上,他成功地用“双手被毁”这一显而易见的异常,引导包拯和公孙策接受了“谋杀”的结论。
接下来,他需要更多的“可见证据”。
指纹,是最好的突破口。
想到这里,沈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无奈和急躁。
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那双被毁掉的手上。
“王头儿教训的是,小子受教了。”
沈砚的语气忽然变得谦恭起来,这让王头儿和公孙策都有些意外。
“当前最紧要的,还是弄清这孩子双手的伤势因何而来,以及凶手为何要如此做。”
沈砚说道,“您经验丰富,依您看,这双手……”他将问题抛回给了王头儿,姿态放得很低。
王头儿见他服软,脸色稍缓,捻着山羊胡,重新走到验尸床边,仔细看了看那双手,沉吟道:“看这焦黑之状,定是极热之物反复烙烫无疑。
至于凶器……寻常烙铁,或是烧红的铁条皆有可能。
为何如此?
哼,歹毒之辈的心思,谁能猜透?
或许是仇家泄愤,或许是这孩子偷了什么不该偷的东西,被抓住了施以惩戒……”他说来说去,还是些泛泛的猜测,并没有提供任何实质性的新方向。
沈砚心中了然,却不再反驳。
他与王头儿的第一次正面碰撞,以自己的“退让”告终。
但这并非认输,而是策略的调整。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展示“独门绝技”——提取指纹——的机会。
只有拿出实实在在、无可辩驳的物证,才能让这些固守传统的人真正信服,也才能让包拯和公孙策更加信任和倚重自己。
这个机会,必须自己创造。
他目光转向停尸房角落里那些尚未清理的、从男童身上取下的湿衣服和随身杂物,心中一个计划己然成型。
看来,是时候让“鬼纹摄魂术”,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