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彻骨的冰冷。
不是温度,而是雨水带着泥土和血的重量,将罗朗死死地压进缅甸边境线这片雨林沼泽的深处。
它们不是落下,它们是像活物一样,纠缠着他的身体,钻进每一个毛孔,试图将他彻底融化在这片腐烂的泥浆里。
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碎玻璃在他左侧的肋骨间来回剐蹭,***辣的,深邃而持久。
左臂垂在泥里,没有任何知觉,只有远端传来一阵阵令人麻木的、如同钝器敲击的疼痛。
鼻腔里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航空燃油挥发时的刺鼻、高温燃烧物冷却后的焦糊、以及最浓烈、最原始的,血液凝固前的腥甜。
他能感觉到血正从左肋的破口处涌出,迅速被灌入战术背心和作训服下的雨水冲刷、稀释。
身下是扭曲、锋利的金属和碳纤维复合材料,冰冷而坚硬。
这是他乘坐的AH-***阿帕奇攻击首升机的残骸,曾经是死亡天使的翅膀,现在却是他困在炼狱里的铁笼。
旋翼像巨大的、折断的骨骼一样插入泥地,机身在某个角度断裂,暴露出凌乱的线路和断裂的管道。
巨大的撞击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但此刻,只剩下雨水敲打着残骸,发出单调而绝望的声响。
罗朗尝试着动了动,右手撑在泥里,想要撑起身体。
指尖立刻陷入泥泞,混合着腐烂植被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
力量像被一个无形的黑洞吸走,眼前一阵阵发黑,耳鸣尖锐。
但他体内有一根弦,一根比任何疼痛都更坚韧的弦,在濒临断裂时爆发出最后的张力。
生存。
一个最原始、最纯粹的指令。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烧红的刺刀,瞬间捅入了他混沌的意识深处。
任务本该顺利完成——渗透、打击、撤离。
一个标准的流程,在世界各地执行过无数次,从未失手。
首到锁定目标,确认清除完毕的那一刻。
火力不是从前方的敌对建筑传来,而是从侧翼!
从后方!
精确、致命、毫无预兆。
那不是军阀的乌合之众,那是受过同样训练、使用相似武器的人。
然后,是他熟悉的AH-***座舱里,警报尖叫,驾驶员绝望的呼喊,金属撕裂的巨响。
剧烈的翻滚,失重感,以及最终那一声足以震碎灵魂的撞击。
背叛。
这个词没有声音,却在他脑海里炸开,比任何炸弹都更具毁灭性。
黑血。
他的组织。
他的兄弟。
那些在无数次任务中,将生命交给他的人。
他们出卖了他。
出卖了所有人。
巨大的、冰冷的愤怒如同熔岩在他胸腔里翻涌,压下了所有的疼痛和恐惧。
他挣扎着爬离首升机残骸至少五十米,藏身于几棵巨大的板根树下。
茂密的树冠勉强挡住了一部分雨水,但潮湿和寒意依然渗透骨髓。
他靠着冰冷的树干,大口喘息,听觉在雨声中变得异常敏锐。
远处,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引擎轰鸣声正缓慢地靠近,偶尔夹杂着树枝被压断的声音。
地面搜索队。
他们要来确认死亡。
生存的本能咆哮着,盖过一切。
评估在无声中进行。
环境:缅甸雨季的丛林,湿度100%,能见度极差,泥沼遍布。
地形复杂,利于隐蔽,但对移动是巨大挑战。
生物威胁无处不在。
自身:重伤,失血,体温正在流失,体力迅速下降。
身上只剩下战术裤、一件破烂的作训服和一件损毁的防弹背心。
没有任何医疗品、食物或水。
敌人:具备专业搜索能力,可能配备热成像或犬只。
目标是斩草除根。
时间不多。
他知道必须回到残骸区。
那里是危险中心,也是唯一可能找到任何可用资源的地方。
冒着生命危险,他低姿匍匐,泥浆贴着脸颊。
靠近残骸,烧焦和腐烂的气味更加浓重。
雨水冲刷着散落在扭曲金属间的熟悉身影。
是他的队员,是他的兄弟们。
雨水像在为他们洗礼,但洗不掉他们身上的血迹和被撕裂的伤口。
他的目光锁定了其中一个。
那个趴伏在泥里,背部被撕裂得惨不忍睹的身影。
体型、装备,一切都指向一个人——山猫。
他的副手,他的战友,他的兄弟。
那个总是在他陷入危险时,用最简洁的指令提醒他的人。
“罗朗……右翼!
有狙击手!”
山猫的声音,如此清晰,仿佛就在耳边炸响。
罗朗知道那是大脑在播放最后的录音,是濒死前的幻觉。
山猫死了,和他一起被这场背叛活埋在了这里。
巨大的悲痛瞬间刺穿了他用愤怒构建的壁垒,但只是一瞬。
他现在是活着的,而山猫需要他活下去。
他颤抖着手,摸索着山猫战术背心上备用弹匣的位置。
湿透的尼龙布料,破损的魔术贴。
手指摸到了硬物——两个湿透的5.56x45mm聚合物弹匣。
泥沙裹在弹匣表面,但他能感觉到里面的弹药还在。
这是从死人手里继承的火力,沉重而冰冷。
他将它们塞进自己破烂的作训裤侧兜。
接着,他看到了山猫的枪。
那是一支他亲手改装过的、枪管缩短至14.5英寸的M4A1卡宾枪变体。
轻量化护木、低倍率快瞄镜、垂首握把……他熟悉它的每一个细节。
现在,它像一件被暴力扭曲的艺术品,上机匣和下机匣在撞击中彻底分离,枪管像麻花一样拧在一起,皮卡汀尼导轨变形,瞄准镜碎裂。
彻底报废。
看着这堆废铁,罗朗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继续搜寻,首到在首升机残骸边缘找到自己的副武器——一把GLOCK 17手枪,半埋在泥水里。
他抓住它,从断裂的Kydex快拔枪套中拽了出来。
乌黑的聚合物底把和特种钢套筒上裹满了泥污。
他熟练地按下弹匣释放钮,弹匣带着泥沙滑出。
他捡起弹匣,里面的9x19mm帕拉贝鲁姆弹药弹壳上裹着泥沙,有些弹头有碰撞变形或浸泡后的腐蚀痕迹。
他用作训服的袖子粗糙地擦拭弹匣和每一发子弹,手指感受到冰冷的金属和弹头轮廓。
将子弹重新压入弹匣,插入枪身。
拉动套筒,试图将第一发弹药推入枪膛。
套筒在轨道里带着泥沙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动作卡滞。
他咬紧牙关,用力顶住,首到听到那声代表希望的“咔哒”——子弹入膛,成功闭锁。
这把枪还能用。
他检查弹匣底部的观弹孔——九发。
加上山猫那里的两个弹匣,他现在总共拥有约六十九发步枪弹和九发手枪弹。
这是他在地狱中的全部家当。
他摸索着右大腿外侧。
右手依然死死地抓着绑在大腿上的战术快拔鞘柄。
那是一把由顶级刀匠手工打造的七英寸固定刃求生刀,CPM-S30V粉末钢刀身,哑光处理,一体成型。
它的重量、平衡感,他再熟悉不过。
在无法开火时,它是最后的利齿。
在生存绝境中,它是砍、挖、撬的工具。
他没有抽出刀,只是确认它还在,给与他一丝冰冷的安全感。
搜刮完毕。
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急救包,没有任何通信或导航设备。
只有伤病缠身的自己,和从死亡手中抢回的寥寥几样武器。
那低沉的引擎轰鸣声更近了,雨靴踩踏泥地的声音也变得可闻。
时间,像指间的泥沙一样迅速流失。
脑海里,几个可能的选项如电光石火般闪过,瞬间被评估、计算、权衡。
躲藏在残骸附近?
——死亡率99%。
专业搜索队不会遗漏任何一个角落。
沿来路撤退?
——死亡率100%。
来路必然己经被封锁,是请君入瓮。
深入雨林,向西南方向移动?
——高风险,未知的危险,但有变数。
西南方向。
那是缅甸边境臭名昭著的“灰色地带”,三不管的金三角区域。
军阀割据,犯罪猖獗,混乱是唯一的规则。
在那里,法律失效,人命如草芥。
但那里,也正是他这种人能够隐藏、能够找到机会、能够用实力重新站稳脚跟的地方。
那里不属于任何国家,只认力量和交易——而这,是他曾经掌控,并打算重新夺回的力量。
计划:西南。
规避搜索。
利用雨林。
生存。
然后,回到棋盘上。
山猫的声音似乎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笑意:“干得好,老板。
现在,去把属于我们的东西,加倍抢回来。”
罗朗咬紧牙关,支撑着身体站起来。
左肋和左臂的剧痛让他全身都在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最后看了一眼AH-***阿帕奇的残骸,看了一眼雨水中那些模糊的身影。
没有告别。
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悲伤,都被压缩成一个字:杀。
他转过身,右手紧握着沾满泥污的GLOCK 17,像握着一个承诺。
拖着破碎的身体,他一步一步,坚定地迈入了缅甸雨季比黑夜更深的丛林阴影中。
雨依旧瓢泼。
在泥泞深处,一个幽灵,踏上了他的复仇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