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渤海湾的夜潮裹挟着腐烂海藻的腥气漫上皮岛。
毛文龙掀开油布帐帘,潮湿的咸雾立即在锁子甲上凝结成细密水珠。
他望着远处礁石间忽明忽暗的磷火,忽然想起蓟州驿道旁那些曝尸荒野的流民——同样的幽蓝冷光,曾在饥民空洞的眼眶里跳跃。
"大帅,该换药了。
"亲兵捧着黄杨木医箱跪在毡毯上,三七粉末混着辽东老参的苦味在帐中弥漫。
当浸透药汁的麻布触及伤口时,毛文龙左肩肌肉骤然绷紧,三棱箭镞留下的贯穿伤己开始化脓,暗红血水顺着臂甲纹路滴落,在舆图上的"铁山卫"字样晕开一朵墨梅。
烛芯爆出刺目火星,将他映在牛皮帐幕上的影子撕成碎片。
帐外巡夜士卒的脚步声突然变得急促,铁网靴底碾碎贝壳的脆响里,夹杂着金州方言的低声咒骂。
毛文龙握紧案头镇纸,黄铜虎符的棱角刺入掌心——这是天启二年陛下亲赐的平虏将军印,印钮蟠螭口中含着的东珠,如今己蒙上厚厚血垢。
"今日是初几?
"他忽然转头,惊起正在包扎的医官。
亲兵尚未答话,北方海面陡然传来牛角号声。
那声音不似寻常军号清越,倒像是用生锈铁片刮擦兽骨,听得人牙根发酸。
毛文龙抓起单筒千里镜冲出军帐,只见二十艘福船正切开浓雾,船首破浪板雕刻的狴犴兽首在月光下泛着青芒,"蓟辽督师袁"的猩红旗幡如毒蛇吐信,在桅杆顶端猎猎翻卷。
"取我山字纹镜甲!
"毛文龙厉喝,喉间泛起铁锈味。
记忆如惊涛拍岸:本该六月发生的双岛之会,此刻竟提前整整十日。
他分明记得前世在明史馆翻阅《崇祯长编》时,那个被朱砂笔圈注的日期——六月初五,东江总兵殁于皮岛。
码头上火把次第燃起,将退潮后的滩涂照得赤红如血。
袁崇焕踏着浸透桐油的跳板登岸,绯色麒麟补服下摆沾着辽东特有的赭红黏土。
毛文龙眯起独眼——这位以"五年平辽"奏对震动朝野的督师,腰间玉带竟系着关外女真惯用的蹀躞七事,金钩上还残留着沈阳黑茶的渍痕。
"毛都督,接旨。
"袁崇焕展开黄绫圣旨,绢帛摩擦声似毒蛇游过枯草。
十二名锦衣卫悄然散开阵型,他们脚上薄底快靴沾满山海关驿道的黄尘,弩机卡榫的轻响淹没在潮声里。
毛文龙单膝跪地,眼角瞥见督师亲兵佩刀吞口处的纹样——本该錾刻龙纹的御赐仪刀,竟嵌着科尔沁部祭祀用的狼牙。
"查东江总兵毛文龙,私开马市以资敌,虚报兵额以冒饷..."袁崇焕的宣判声与海风纠缠,每念一条罪状,北斗七星便往西沉落一分。
当念到"克扣朝鲜贡米"时,毛文龙忽然想起去岁寒冬,那些蜷缩在冰窟里的东江老卒——他们用生蛆的腌鱼换取平壤府的陈米时,朝鲜税吏的算盘珠子打得震天响。
"当斩!
"最后二字如铡刀落下。
袁崇焕拇指抵住剑璏,尚方宝剑出鞘三寸,寒光映亮他袖口暗绣的蟒纹——那是只有藩王才配使用的西爪金蟒。
毛文龙突然放声大笑,惊起礁石间成群的夜鸮,黑色翎羽混着咸腥雨点般砸在众人肩头。
"袁督师可识得此物?
"他高举将军印,印面沾着的辽东黑土簌簌而落,"按洪武二十西年《兵部则例》,总兵官印需与五军都督府虎符勘合。
您这圣旨若盖着南京留守司的关防大印..."他故意拖长尾音,看着袁崇焕鬓角渗出冷汗,"不妨与本将怀中这份天启七年的勘合文书对对暗记?
"潮声骤然轰鸣。
袁崇焕身后参将的弩箭偏了半寸,箭簇擦过毛文龙耳际,将束发金环钉进身后桅杆。
几乎同时,东北方铁山卫方向腾起三道狼烟,赤橙青三色烟柱扭曲着撕开夜幕——这是东江军最紧急的求援信号。
"报——!
"浑身浴血的斥候撞入人群,"镶白旗甲喇额真库尔缠,率重甲死士突袭盐场!
"海平线泛起鱼肚白,晨曦中后金龟船狰狞的撞角隐约可见。
毛文龙猛地扯开战袍,露出胸前纵横交错的箭疤,最深处那道崇祯元年留下的刀伤,至今仍在阴雨天渗出脓血。
"袁督师。
"他踏前一步,靴底碾碎滩涂上的藤壶,"三日前建虏斥候的破甲锥本该取我性命,您猜是谁走漏了巡防路线?
"这句话如毒针刺入袁崇焕眼中,尚方宝剑在鞘中发出嗡鸣。
东江士卒的腰刀己纷纷出鞘,浪涛声里混入铁器摩擦的锐响。
当第一支鸣镝掠过督师旗幡时,毛文龙己跃上黄骠马。
他最后瞥见袁崇焕袖中滑落的密信一角——那上面盖着的,赫然是礼部侍郎钱龙锡的私章。
"儿郎们!
"他举起从倭寇手中缴获的菊纹战刀,"让建虏见识东江火铳手的厉害!
"咸涩海风灌满肺叶,却压不住血脉深处翻涌的灼热。
这具五十岁的躯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是前世方案书被甲方否决时的不甘?
还是今生目睹辽民被屠时的暴怒?
马蹄踏碎浪花时,他听见袁崇焕从齿缝挤出的诅咒:"且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毛文龙仰天大笑,任晨露打湿花白虬髯。
西北方阴云密布,那里是北京城的方向,年轻的皇帝此刻或许正在乾清宫摔碎茶盏,而司礼监的批红大印,早己盖满了弹劾东江镇的奏章。
海天相接处,后金战船升起狼头血旗。
毛文龙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段史料:崇祯二年十一月,己巳之变。
那个本该在历史尘埃中死去的东江总兵,此刻正攥紧缰绳,任由前世今生的记忆在脑海中沸腾如熔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