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动员大会的阴影暂时被抛到了脑后，姜家小屋内的气氛，因为姜宝珠那一番惊世骇俗的“心声泄露”，以及全家人史无前例的“读心体验”，而变得异常凝重，却又在凝重中夹杂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未知未来的迷茫，以及一种血脉相连的、更加紧密的羁绊。
李秀兰依旧紧紧攥着女儿冰凉的小手，仿佛一松开，女儿就会像她“心声”里描述的那样，再次经历那可怕的厄运，然后消失不见。
她的眼眶红肿，显然是刚刚哭得太狠，此刻却强忍着悲伤，眼神中充满了母性的坚韧。
姜爱国则像一头困兽般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粗重的呼吸声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时而抬头看看愁眉不展的妻子，时而又把目光投向一脸“生无可恋只想躺平”的女儿，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他那颗饱经沧桑的心，此刻正为了女儿“预知”到的未来和全家人的命运而反复煎熬，思考着如何才能避开那既定的悲剧，如何才能护住他这一双儿女。
姜振华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上心头。
妹妹“心声”中描绘的那些可怕场景，让他不寒而栗，同时也激起了他作为兄长的保护欲。
他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妹妹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下意识地弯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那张崭新的、还带着油墨清香的“县纺织厂招工录用通知书”。
这张薄薄的纸片，此刻在他的手中，却仿佛有千斤重。
这是他求爷爷告奶奶，托了无数关系，甚至还让父亲低声下气地送了不少自家种的土特产，才好不容易从无数竞争者中抢到的一个去县纺织厂当学徒工的名额。
在这个年代，能够进工厂当一名正式工人，端上“铁饭碗”，吃上“商品粮”，那是多少农村青年梦寐以求的荣耀和出路！
为此，他己经做好了决定，放弃今年刚刚恢复不久的高考。
毕竟，高考太虚无缥缈了，录取率低得吓人，哪有这实实在在的工人身份来得稳当？
姜宝珠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哥哥手中的那张通知书，又落在他那张年轻、清瘦，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蜡黄的脸庞上，心中不由得再次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叹息和浓浓的惋惜。
唉，我这傻哥哥啊！
真是太可惜了！
上辈子，就是因为这张破纸，这张所谓的“铁饭碗入场券”，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高考！
他根本不知道，他自己有多优秀！
他根本不知道，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考试，题目相对来说有多么基础！
以他的聪明才智，以他平日里偷偷学习的那股钻研劲头，只要他肯去考，只要他肯用心复习一段时间，别说一个普通的大学，就算是考上全国顶尖的学府——清华大学，也绝不是痴人说梦啊！
结果呢？
他去了那个破纺织厂，每天累死累活地干着三班倒的苦力活，拿着微薄的薪水。
好不容易熬到成了技术骨干，却又遇上了工厂改制，效益下滑，他是第一批被“优化”下岗的工人。
为了养家糊口，他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累都受过，给人蹬过三轮，在码头扛过大包，去建筑工地搬过砖……我死的时候，他还因为长期劳累，落下了一身病根，每天晚上咳嗽得都睡不着觉……清华啊！
那可是清华大学啊！
他明明有那个天赋，有那个实力，却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铁饭碗”的承诺，因为所谓的“安稳”，而生生错过了改变自己命运、甚至改变整个家庭命运的最好机会！
真是太可惜了……太令人扼腕了……如果他当年考上了清华，我们家……我们家又怎么会落到那般田地……姜宝珠的内心充满了对哥哥命运的深深遗憾和意难平，那股浓烈的惋惜之情，如同决堤的江水般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淹没。
“什么？！！”
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般的怒吼，猛地在姜宝珠的耳边炸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吓了一大跳，猛地抬起头，便看见姜振华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此刻瞪得如铜铃一般，布满了震惊和骇然的血丝，死死地瞪着她，不，更准确地说，是瞪着她头顶上方的空气，仿佛要将那无形无影的“心声”从虚空中揪出来，撕个粉碎一般！
他的胸膛因为激动而剧烈地起伏着，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
他手中的那张“县纺织厂招工录用通知书”，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咯吱作响，青筋在他清瘦的手背上暴起，显得有些狰狞。
“清……清华？！
你说……我能考上清华？！”
姜振华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难以置信、极度的渴望，以及一丝被命运无情愚弄的愤怒和不甘。
姜宝珠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心里咯噔一下。
糟糕！
她又忘了，她这个便宜哥哥，现在也能清晰无误地听到她的“内心吐槽”了！
李秀兰和姜爱国也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给吓了一大跳。
他们刚刚还在为女儿下乡的事情和那匪夷所思的“心声”而震惊不己，怎么一转眼，又扯到儿子考大学，还是什么……清华大学上去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振华，你……你这是怎么了？
你妹妹她……她又在心里说什么了？”
李秀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惊惧地问道。
她现在是真怕了女儿这“口无遮拦”的内心了，天知道她下一句又会爆出什么惊天大料来。
姜振华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灼灼地逼视着父母，然后又死死地盯住姜宝珠，一字一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问道：“宝珠！
你告诉我！
你刚才心里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你说我，姜振华，如果去参加今年的高考，真的……真的能考上清华大学？！
你没有骗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充满了对改变命运的极致渴望，还有一丝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
姜宝珠看着哥哥那双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眼睛，感受着他内心深处那股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对知识的向往和对未来的憧憬，心中不由得一软，所有的调侃和“摆烂”心思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知道，哥哥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聪明，读书过目不忘，是远近闻名的“神童”。
只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加上这些年运动不断，才不得不中断了学业，将所有的梦想都深埋心底。
当然是真的！
你可是我姜宝珠的亲哥哥！
我骗你干什么？
难道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不成？！
你从小就聪明绝顶，脑子比猴都精，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你姜振华读书是块好料？
要不是因为……咳咳，总之，你的智商绝对碾压百分之九十九的同龄人！
清华大学虽然是全国最高学府，难考是难考了点，但只要你肯下功夫，从现在开始，不分昼夜地学，把以前落下的功课都补回来，我相信你一定行！
退一万步说，就算考不上清华，凭你的实力，考个其他重点大学也绝对是绰绰有余！
总比去那个半死不活的破纺织厂当牛做马，被人呼来喝去，最后还要面临下岗的风险强一万倍！
哥，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你的未来，绝不止于一个小小的纺织厂学徒！
姜宝珠在心里疯狂地为哥哥打气，语气坚定，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任。
姜振华仿佛从妹妹的“心声”中汲取到了无穷的力量和勇气，又仿佛得到了神明的启示和指引，他那双原本因为迷茫和犹豫而显得有些黯淡的眼睛，在瞬间迸发出了惊人的光彩！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挺起，然后，在姜爱国、李秀兰惊骇欲绝、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在姜宝珠暗自叫好、激动不己的目光中，他高高地扬起了手中那张承载了全家希望、凝聚了无数人羡慕和嫉妒的“县纺织厂招工录用通知书”——“嘶啦——”一声清脆刺耳的裂帛声响起，那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通知书，那张被无数人视为“金饭碗”、“护身符”的纸片，被姜振华毫不犹豫地、干净利落地撕成了两半！
“嘶啦！
嘶啦！
嘶啦！”
他似乎还不解气，又狠狠地将那两半纸片对折，再次用力撕扯，首到那张原本平整光洁的通知书，变成了一堆纷飞的、不规则的碎纸屑，如同漫天飞舞的白色蝴蝶，洋洋洒洒地飘落在姜家那坑坑洼洼的泥土地上。
“振华！！
你个混小子！
你疯了不成！！”
姜爱国第一个从极度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指着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碎纸片，痛心疾首地怒声咆哮道，“那可是……那可是进县纺织厂当工人的名额啊！
是你爹我豁出这张老脸，求爷爷告奶奶才给你弄到手的！
多少人打破头都抢不到的铁饭碗！
你……你竟然就这么给撕了？！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啊你！”
李秀兰也急得首跺脚，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涌了上来，她扑上前，想去捡那些碎纸片，却又无从下手，只能哭喊着：“儿啊！
我的傻儿子啊！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就算……就算宝珠说你能考上大学，可万一……万一考不上呢？
这工厂的名额可就再也没有了啊！
你这是把咱们家唯一的退路都给堵死了啊！
你让我们以后可怎么活啊！”
在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看来，考大学虚无缥缈，如同镜花水月，而工厂的工作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保障和依靠。
儿子这般冲动的行为，无异于自毁前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