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夏 · 梧桐县人民医院后山医院的垃圾车每周三凌晨西点准时碾过后山的土路,把成筐的玻璃输液瓶、染血的纱布、折断的针头倾倒在废弃的苗圃里。
何盛夏蹲在灌木丛后,数着车轮压过石子的声响。
等引擎声彻底消失,他拽了拽身旁阮秋阳的袖子:“走了。”
阮秋阳没动。
她盯着远处月光下的苗圃,瞳孔微微收缩。
“怎么了?”
何盛夏小声问。
“你看那些土堆。”
她指向苗圃边缘,那里隆起一排排规则的凸起,像被精心排列过,“像不像……”“种花的垄沟?”
何盛夏抢答。
阮秋阳摇摇头,腕间的玉佩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像坟。”
他们蹲在苗圃中央,脚边是两颗刚从阮秋阳口袋里掏出的荔枝核。
果肉己经被两人分食,甜腻的汁水还黏在何盛夏的指缝里。
“要埋多深?”
何盛夏用铁锹戳着松软的泥土,铲尖突然撞到硬物——一只破碎的输液瓶,玻璃内侧还挂着暗褐色的沉淀。
阮秋阳跪坐下来,掌心托着荔枝核:“妈妈说,埋得越深,活得越久。”
她忽然压低声音,“但别超过三尺……否则会碰到以前埋的人。”
何盛夏的脊背窜上一阵寒意。
他抬头环顾西周,月光下的苗圃像一张布满疤痕的脸,每一处凹陷都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
“这里……真的埋过人?”
阮秋阳没有回答。
她用手指在泥土上挖出小坑,把荔枝核轻轻放进去:“这颗是你,这颗是我。
等它们长成大树,我们就能在树荫下吃自己种的荔枝。”
何盛夏学着她的样子覆土,指尖触到泥土深处某种纤维质的东西——半截被降解的纱布,还是别的什么?
他没敢细看。
回程时,阮秋阳突然在苗圃边缘停下。
她蹲下身,拨开一丛野苋菜。
泥土里露出半片乳白色的硬物,表面有细密的蜂窝状结构。
“是蝉蜕吗?”
何盛夏凑过去。
阮秋阳用指甲刮了刮那片硬物,摇头:“是顶骨。”
何盛夏猛地缩回手。
“婴儿的。”
阮秋阳轻声补充,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妇产科偶尔会……处理在这里。”
月光照在她脸上,睫毛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睛。
何盛夏突然想起母亲林竹的白大褂下摆——每次从手术室回来,那里总沾着可疑的淡黄色污渍。
“你不怕吗?”
他声音发颤。
阮秋阳站起身,玉佩在胸前晃了晃:“妈妈说,没名字的都不算人。”
她踢了踢土堆,“这些只是……医疗垃圾。”
夜风吹过苗圃,野草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呜咽。
第二天清晨,何盛夏被尖叫声惊醒。
护士站的王阿姨瘫坐在苗圃边,面前是一具被野狗刨出的残缺骸骨——小小的,泛着青灰色,像一具被雨水泡涨的玩偶。
何盛夏扒着窗台,看见阮秋阳的父亲匆匆赶来。
男人用白布裹住那团东西时,腕表反射的阳光正好刺进何盛夏的眼睛。
“别看。”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阮秋阳不知何时出现在病房里,手里捧着两枚新鲜的蝉蜕。
她拉开何盛夏的抽屉,把蝉蜕放进去,盖住了昨天偷藏的荔枝糖包装纸。
“给你补昨天的。”
她说,“金蝉脱壳,是好兆头。”
何盛夏盯着抽屉里的蝉蜕。
它们空荡荡的腹部像两间被遗弃的微型房屋,曾经的主人早己振翅飞走,只留下脆弱的躯壳。
“那些……真的是垃圾吗?”
他低声问。
阮秋阳望向窗外忙碌的人群,琥珀色的瞳孔映着晃动的树影:“妈妈说,活人才有资格被记住。”
她转身离开时,何盛夏注意到她后颈有一道新鲜的针眼,周围泛着淤青,像一朵将开未开的花。
当天夜里,暴雨突至。
何盛夏梦见自己变成了一颗荔枝核,被埋在三尺之下的黑暗里。
泥土中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窃窃私语,最清晰的来自头顶——“要埋多深?”
“妈妈说,埋得越深,活得越久……”他惊醒时,发现阮秋阳站在床边。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在床单上,洇出深色的圆斑。
“苗圃被冲垮了。”
她说,“我们的荔枝核可能……”何盛夏跳下床,两人冒雨跑到后山。
月光穿透云隙,照见被暴雨冲刷出的沟壑——泥土中露出更多苍白碎片,像一场诡异的丰收。
阮秋阳突然蹲下身,从泥浆里捞起什么。
是那颗刻着“H”的荔枝核,表面己经发黑。
“还活着。”
她擦去核上的泥水,露出裂缝中钻出的白色细芽,“你看,它在长。”
雨幕中,何盛夏恍惚看见无数透明的手臂从泥土里伸出,每只掌心都托着一枚腐烂的种子。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