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夏天,陈家庄干得像是要冒烟。
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头顶,把天地间的一切都烤得没了精神。
田里的玉米秆子蔫头耷脑,卷曲的叶片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泛着一种病态的灰绿色。
地皮裂开了纵横交错的口子,如同饱经风霜的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绝望地向着天空张着。
陈建国首起腰,用搭在脖子上的、早己被汗水和尘土浸染得看不出本色的毛巾,胡乱抹了一把脸。
汗水立刻又从他额发间、眉骨上渗出来,汇成小溪,淌过他被晒得黝黑发亮的脸颊,在下巴处滴落,砸在脚下滚烫的黄土上,瞬间就被吸吮得无影无踪。
他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那轮白晃晃的太阳,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鬼天气,再不下雨,今年这季庄稼就算完了。
他攥紧了手里的锄头,木柄被手掌磨得光滑,却依旧硌手。
他一下一下地锄着脚下干硬的土地,动作机械而熟练。
这不是锄草,草早就旱死了。
这只是他发泄焦虑的一种方式,仿佛多锄一下,地里的那点可怜的墒情就能多保住一分。
锄刃磕在土坷垃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在这寂静的午后传出老远。
不远处,他的弟弟陈卫东也拄着锄头站着,却没他哥哥那份“磨”的耐心。
卫东年轻几岁,身子骨还没完全长开,显得有些单薄,但眉眼间透着一股建国没有的灵动和不安分。
他烦躁地用锄头扒拉着脚下的土,看着那浮土飞扬,觉得嗓子眼也跟着冒火。
“哥,别锄了!
再锄,地都要着火了!”
卫东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此刻却有些沙哑。
建国没停手,只是闷声回了一句:“不锄咋整?
眼看着苗都死光?”
“死就死呗!”
卫东把锄头往地上一扔,一***坐在田埂上,抓起旁边的破草帽使劲扇着风,扇起的也是热浪,“这破地,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能落下几个子儿?
交了公粮,剩下的还不够塞牙缝!”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扎进了建国的心窝子。
他何尝不知道?
父亲腰腿不好,母亲身体也弱,一家人守着这十几亩薄田,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他是长子,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从他辍学回家扛起锄头的那天起,就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不能像弟弟那样抱怨,他甚至不敢细想,只能一天天、一年年地,把自己像钉子一样钉在这片黄土地上。
“少说两句,省点力气。”
建国终于停了手,走到田埂边,拿起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掉了不少瓷的搪瓷缸子,仰头灌了几口凉白开。
水是温的,带着一股铁锈味,并不能解渴,但能暂时湿润一下干得发痛的喉咙。
卫东看着他哥被汗水浸透的后背,汗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结实却略显佝偻的肌肉线条。
他心里一阵发酸,又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不甘心,不甘心像父辈、像哥哥一样,被这片黄土埋没一辈子。
“哥,我跟你说真的。”
卫东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眼睛里闪着光,“强子前天来信了,说他在上海,一个月能挣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建国眼前晃了晃。
建国瞥了一眼那三根手指,心里动了一下,但脸上没什么表情。
强子是村头李家的儿子,去年跟着包工头去的上海。
“三百?”
建国问,语气里带着怀疑。
三百块,够他们家忙活大半年了。
“三百?
那是去年!”
卫东激动起来,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他说现在一个月起码五百!
管吃住!
是在大楼工地上开升降机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五百!
建国的心猛地一跳。
这个数字像是一块巨石,投进了他死水般的心湖。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搪瓷缸子,指节有些发白。
“上海……”建国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那是一个遥远得像在天边的地方。
他从电视里看过,高楼大厦,灯火辉煌,街上的人穿得光鲜亮丽。
那是另一个世界,与他脚下的黄土,头顶的烈日,完全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天地。
“哥,咱去吧!”
卫东抓住他的胳膊,眼神热切,“咱俩都有的是力气,去了上海,随便找个活儿,不比在这土里刨食强?
挣了钱,给爹娘治好病,给家里盖新房!”
盖新房。
这是建国心里最大的念想。
现在住的这土坯房,一下雨就漏,墙皮都掉了好几块。
他做梦都想让父母住上亮堂宽敞的砖瓦房。
“外面……不是那么好闯的。”
建国迟疑着,他习惯了安稳,哪怕这安稳是贫穷的安稳。
未知的世界让他本能地感到畏惧。
“有啥难的?
强子都能行,咱俩比他差哪儿了?”
卫东不服气,“哥,你才二十五,难道真想一辈子困在这山沟沟里?
你不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啥样?”
外面的世界……建国沉默了。
他抬头望向远处,连绵的土山光秃秃的,在热浪中扭曲着形状,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把他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风裹挟着黄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他闻了二十五年,熟悉得如同自己的身体发肤。
可今天,这味道里似乎多了一丝令人窒息的东西。
傍晚收工回家,气氛比往日更加沉闷。
低矮的土坯房里昏暗而潮湿,弥漫着草药和饭菜混合的味道。
父亲陈老栓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地吧嗒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中,他沟壑纵横的脸更显愁苦。
母亲在灶间忙碌着,佝偻着背,锅里煮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碴子粥,旁边是一盘黑乎乎的咸菜疙瘩。
饭桌上,几乎没有人说话,只有喝粥的吸溜声和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卫东几次想开口,都被建国用眼神制止了。
终于,在母亲起身要去添粥的时候,建国放下了碗筷。
碗底磕在破旧的木头桌子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咚”,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爹,娘。”
建国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我……我和卫东,商量好了。
想去上海。”
话音落下,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母亲的手一抖,手里的空碗差点掉在地上。
她猛地转过头,看着两个儿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父亲陈老栓拿着烟袋的手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看向建国,又看了看一脸决然的卫东。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桌上的粥都快凉了,才重重地咳了一声,哑着嗓子问:“……想好了?”
“想好了,爹。”
卫东抢着回答,语气斩钉截铁,“我和哥一起去,互相有个照应。
一定能挣到钱!”
“上海……太远了……”母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人生地不熟的,听说那边乱得很……娘,没事,有老乡在那边照应。”
建国安慰道,心里却也七上八下。
陈老栓又吧嗒了两口烟,烟雾浓得化不开。
他看了看大儿子那双布满老茧、皲裂的手,又看了看小儿子那双充满渴望和不安的眼睛。
他知道,这穷家,是留不住年轻人了。
鸟要出笼,鱼要入海,拦是拦不住的。
“……去吧。”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苍老而疲惫,“出去……闯闯也好。”
说完这句,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不再看两个儿子,只是佝偻着背,继续沉默地抽着他的旱烟。
那明灭的火光,映着他脸上深刻的无奈与忧虑。
母亲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撩起围裙的一角,默默地擦着眼角。
那天晚上,建国和卫东躺在土炕上,都毫无睡意。
月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棂子洒进来,在坑洼不平的土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院子里,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更显得夜寂静得可怕。
“哥,你怕吗?”
卫东在黑暗中小声问。
“……有点。”
建国老实承认。
他对前路一无所知,肩上仿佛扛着更重的东西——父母的期盼,弟弟的未来,还有自己对未知的恐惧。
“我不怕!”
卫东翻了个身,面朝建国,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我一定能混出个人样来!
让咱爹娘,让村里所有人都看看!”
建国没有说话。
他听着弟弟充满憧憬的呼吸声,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巨石。
他想的不是“混出人样”,而是下个月家里的开销怎么办,父母的药还能不能接上,地里的活计爹一个人忙不忙得过来……还有,上海,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也遍地陷阱的地方,会不会吞没了他们这两个一无所有的农村青年?
他悄悄坐起身,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母亲正坐在外屋的灶台边,就着一盏如豆的煤油灯,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他们兄弟俩那几件破旧的衣服。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柔,时不时地停下来,用袖子擦一下眼睛。
建国的鼻子一酸,赶紧躺了回去,用力闭上了眼睛。
后半夜,建国披上衣服,轻轻推开门,走到院子里。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些许白天的燥热。
他抬头望向夜空,这里的星空,是他从未见过的清澈和辽阔。
银河像一条璀璨的带子,横贯天穹,无数繁星密密麻麻地闪烁着,冰冷而遥远。
卫东也跟了出来,站在他身边。
“哥,你看,那颗最亮的!”
卫东指着天边一颗格外耀眼的星星,“说不定就是上海那边的灯哩!”
建国顺着弟弟指的方向看去,那颗星确实很亮,亮得有些刺眼。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上海的灯光,但他知道,在那星光之下,是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
“到了那边,我得先找个稳当的活儿。”
建国像是在对弟弟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力气活就行,得多攒点钱。”
“我要去南京路!
去外滩看看!”
卫东则完全沉浸在幻想里,“听说那边晚上跟白天一样亮,楼高得能戳破天!
哥,等咱有钱了,也住那种楼!”
兄弟二人,一个脚踏实地,规划着生存;一个仰望星空,憧憬着繁华。
他们并肩站在故乡的星空下,站在生养他们的黄土之上,心却己经飞向了那条即将改变他们一生的、通往未知远方的铁轨。
脚下的黄土沉默着,千百年来,它见证了多少这样的离别与远行。
它不言不语,只是用那干裂的缝隙,预示着前路的艰辛与莫测。
夜还很长。
而天亮之后,他们将踏上截然不同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