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陶碗的余温还残留在指尖,那寡淡的米汤带来的暖意,在冰冷的躯体里短暂盘桓后,便迅速被灵堂的阴寒吞噬。
贺江靠着墙,闭目调息,实则心神沉入体内,仔细感应着那判官笔印记。
依旧沉寂。
如同耗尽能量的法器,需要时间重新积蓄力量。
方才对周氏那看似轻易的一“笔”,消耗远比他想象的要大。
不仅仅是精神上的疲惫,似乎连这具身体本就不多的元气,也被抽走了一部分。
这力量,绝非可以肆意挥霍之物。
需慎用,更要……善用。
远处隐约传来更密集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似乎是请来的大夫到了,正在为周氏诊治。
灵堂内剩余的秦家族人,注意力彻底被吸引过去,再无人关注贺江这个角落的“透明人”。
他乐得如此。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透入的天光由沉黯转为灰白,黎明将至。
灵堂里的烛火燃尽了一批,有下人悄无声息地前来更换。
贺江感觉西肢恢复了些许气力,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软得如同烂泥。
他尝试着站起身,虽然依旧有些摇晃,但己能勉强独立行走。
他必须离开这里。
一首待在灵堂,目标太大,也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根据原主模糊的记忆,他作为赘婿,在秦府是有住处的一—虽然,那地方恐怕比下人房好不了多少。
他扶着墙壁,脚步虚浮地朝着灵堂侧后方,记忆中那个小院的方向挪去。
刚走出灵堂,穿过一道连接前后院的月亮门,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便叫住了他。
“哟,这不是咱们新姑爷吗?
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贺江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绸缎长衫,头戴小帽,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子,正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不远处。
他双手拢在袖子里,微微佝偻着背,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在贺江身上打转,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和轻蔑。
贺江认得他。
秦府的二管家,贺永。
据说和主母周氏沾着点远亲,平日里最是捧高踩低,对原主这个落魄赘婿,更是从未有过好脸色,明里暗里的刁难数不胜数。
“贺管家。”
贺江声音沙哑,没什么情绪。
贺永踱着步子走近,上下打量着贺江,啧啧两声:“姑爷这身子骨,看来是真不行了啊。
老爷生前待你恩重如山,这灵前守夜,才多久就撑不住了?
啧啧,真是……”他话没说完,但那股子嘲讽意味,浓得化不开。
贺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若是之前的原主,此刻恐怕早己面红耳赤,讷讷不敢言。
但现在的贺江,只觉得眼前这人像只聒噪的苍蝇。
“夫人身体不适,需要静养,灵堂人多眼杂,我回去休息,免得添乱。”
贺江平静地说道,试图绕开他。
贺永却横跨一步,再次拦住去路,脸上那虚假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压低声音道:“姑爷,有些话,本来不该我这下人多嘴。
但夫人如今病着,府里乱糟糟的,有些规矩,可不能废。”
他顿了顿,一双鼠眼紧紧盯着贺江,“您如今是秦家的姑爷,吃穿用度,都是秦家供给。
这冲喜……没冲成,反而……嘿,府里上下,难免有些闲话。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贺江心中冷笑。
这是来敲打他了?
还是想趁机索要什么好处?
“贺管家有何指教?”
贺江不动声色。
贺永搓了搓手,嘿嘿一笑:“指教不敢当。
就是提醒姑爷一句,如今府里是多事之秋,您呢,最好安分些,别给夫人和小姐添麻烦。
您那住处,虽说偏僻简陋,但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
比如这每日的饭食、用度……如今管事们都忙着夫人那边,怕是难免有疏漏。
若是短了什么,缺了什么,姑爷您可得……多担待。”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以后他的日子,恐怕要更难过了。
克扣用度,怕是常态。
若是以前,贺江或许只能忍气吞声。
但现在……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贺永脸上。
他没有试图去催动掌心的判官笔——他知道此刻还无法动用。
但他只是这样看着,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乞求,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审视。
贺永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这赘婿的眼神,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是懦弱和惶恐,现在……却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让人莫名的心底发毛。
“贺管家,”贺江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秦家以诗礼传家,最重规矩。
夫人只是偶感不适,并非……何况,岳父大人灵柩尚在堂前。”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主母只是病了,还没死,老爷的丧事还没办完,你一个下人,就急着来刁难姑爷,吃相是不是太难看了点?
传出去,秦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贺永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贺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一时语塞。
毕竟,贺江占着“理”字,虽然这“理”在秦府内部可能很微弱。
就在这时,一个端着药罐的小丫鬟低着头匆匆从旁边走过。
贺永眼珠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又重新堆起那令人厌恶的笑容:“姑爷说的是,是老奴多嘴了。
您身子不适,快回去歇着吧。”
他侧身让开了路,但那眼神里的阴鸷,却更深了。
贺江不再看他,扶着墙壁,继续缓慢地朝着记忆中的小院挪去。
背后,贺永盯着他那踉跄却挺首的背影,鼠须抖动,低声啐了一口:“呸!
丧门星!
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贺江没有回头。
他一步一步,走在清晨微熹的秦府廊道里。
两侧的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无不彰显着这个家族的富庶。
但这富庶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寄人篱下、命如草芥的赘婿。
掌心的印记依旧沉寂。
身体的虚弱感依旧清晰。
贺永的刁难,只是这深宅大院里最表层的一根刺。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他抬头,看向东方那抹逐渐亮起的鱼肚白。
判官笔需要恢复,这具身体需要调养。
而秦府这潭浑水下的獠牙,才刚刚开始显露。
他得活下去。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拿回一些东西。
贺江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
路还长,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