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夜，风是黏的，裹挟着栀子花的浓香和毕业季特有的、躁动不安的气息，一股脑儿塞满了大学礼堂的每个角落。礼堂里人声鼎沸，灯光乱晃，毕业晚会的喧嚣几乎要掀翻屋顶。张晓峰却觉得，自己像被一个无形的玻璃罩子扣住了，所有的声音都隔着一层，模糊不清，只有胸腔里那颗心，擂鼓一样，咚咚地撞着肋骨，震得他手脚发麻。
他站在不太引人注目的立柱旁，手里捏着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已经有些光滑的纹路。盒子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七年了。从高中校园里那个扎着马尾、穿着蓝白校服裙、在升旗台上发言的少女，到眼前这个穿着优雅黑色小礼裙、在人群中央谈笑风生的苏晴，时间像一条漫长得看不到头的隧道，而他，是那个一直埋头追赶着前方那点微光的旅人。
高中时，他是成绩中游、沉默寡言的男生，她是所有人心中的皎皎明月，成绩好，家世好，容貌出众。他给她抽屉里塞过匿名情书，在她值日时偷偷帮她擦过黑板，在她参加演讲比赛时，混在人群里用力鼓掌直到手心通红。她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目光偶尔掠过他，也如同掠过空气。
好不容易考进了同一所大学，虽然专业不同。他加入了她在的社团，她参加校园歌手大赛，他就在台下举个破牌子嘶吼；她期末复习，他提前去图书馆占好位置，顺便带上她随口提过想喝的奶茶。她恋爱，他远远看着，她失恋，他陪着在操场一圈圈走到夜深。她身边的位置换了几茬人，他始终是那个“好朋友”张晓峰。她心情好时，会对他笑，依赖地让他帮忙做这做那；心情不好时，也会不耐烦地挥开他，说他“烦不烦”。他的喜怒哀乐，像一根完全系在她身上的线，被她轻易牵扯。
朋友都说他傻，说他舔狗，说他备胎。他只是摇摇头，说不出来为什么。也许只是因为，那年夏天，她回头对他笑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就那一下，够他撑过好多好多个自我怀疑的日夜。
晚会到了***，有人起哄，有人告白，空气里弥漫着啤酒、汗水和离别的伤感混合的味道。苏晴喝了不少酒，脸颊绯红，眼波流转，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娇媚。她被几个朋友簇拥着，笑闹着。张晓峰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黏稠的空气进入肺腑，并没有带来多少勇气，反而增添了几分窒息感。
他走了过去，脚步有些虚浮。人群自动让开一小块空地，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各种意味——好奇，鼓励，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苏晴。”他开口，声音干涩，差点被周围的喧嚣盖过。
苏晴转过头，看到他，以及他手里那个明显不过的盒子，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随即又化开，带着点微醺的慵懒和一种……居高临下的了然。
周围安静下来。
张晓峰单膝跪了下去，这个动作他私下里练习过很多次，膝盖撞在坚硬的地板上，有点疼。他举起那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不算大，但设计精巧的钻戒，在晃动的灯光下，努力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苏晴，”他仰着头，看着那张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从高中到现在，七年了。我喜欢你，整整七年。我知道我现在还不够好，但我会努力，我会用我的一切对你好。你……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做我女朋友吗？”
他说完了，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他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能听到周围人压抑的兴奋的窃窃私语，能听到舞台上隐约传来的吉他扫弦。
苏晴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歪着头，目光在他脸上，在那枚戒指上，流转了一圈。她的眼神复杂，有审视，有犹豫，有一丝飘忽的不确定，最后，定格为一种混合着轻微感动和某种妥协般的情绪。周围朋友的起哄声越来越大——“答应他！苏晴，答应他！”“七年啊！铁树都开花了！”
她似乎被这气氛推动着，终于，伸出了手，那只好看的、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放在了张晓峰摊开的、微微汗湿的掌心上。
“好啊，”她说，声音带着酒后的软糯，嘴角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张晓峰，我们试试看。”
“轰——”地一声，周围的欢呼和口哨声几乎要炸开。张晓峰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狂喜像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手忙脚乱地，几乎是颤抖着，将那枚戒指套上了苏晴的无名指。尺寸似乎有点松，但他顾不上了。他站起身，想拥抱她，苏晴却只是就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身体和他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脸上依旧挂着那无可挑剔的笑容，接受着众人的祝福。
戒指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张晓峰却觉得指尖都在发烫。他成功了。他追到了他的月亮。
然而，那晚送苏晴回宿舍的路上，兴奋褪去少许，一种不真实感渐渐浮了上来。苏晴似乎很快就从那个“答应”的氛围里抽离了出来，她看着手指上的戒指，轻轻转了转，说：“这戒指……款式倒是挺别致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走到宿舍楼下，她停下脚步，看着他，语气变得有些正式，甚至带着点提前宣告的意味：“晓峰，我们虽然在一起了，但有些话要说在前面。我爸妈已经在家那边给我联系好工作了，单位很好，我是一定要回去的。你……你有什么打算？”
张晓峰满腔的柔情和关于未来的构想还没说出口，就被这个问题堵了回去。他愣了下，老实地回答：“我……我拿到深圳一家互联网公司的offer了，待遇还不错……”
苏晴皱了皱眉，打断他：“深圳？那么远？”她顿了顿，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们才刚在一起，就要异地吗？我不喜欢异地恋，太没安全感了。你看我身边那些异地恋的，有几个有好结果的？”
张晓峰看着她微蹙的眉头，那点因为拿到好offer而产生的欣喜瞬间被压了下去。他迟疑着：“可是……那个机会挺好的，发展前景……”
“机会哪里都有啊，”苏晴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你就不能为了我，考虑一下来我那边吗？我那个城市虽然比不上深圳，但也不错啊。而且，我爸妈都在那边，以后……以后也方便。”她话没说尽，但意思很明显。
张晓峰沉默了。夜风吹过，带着凉意，让他发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去苏晴的城市？意味着他要放弃这份来之不易、前景光明的工作，在一个陌生的、可能机会远不如深圳的地方重新开始。七年追逐，刚刚得到的喜悦，和眼前现实的抉择，像两头野兽，在他心里撕扯。
苏晴看他犹豫，脸色淡了些，抽回了被他握着的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不想刚开始恋爱，就面临这种问题。”说完，她转身走进了宿舍楼，没有回头。
张晓峰站在楼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里刚刚被填满的地方，好像又空了一块，灌进了夜风，凉飕飕的。手指上，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淡淡的香气，和那枚戒指冰凉的触感。
他抬头看了看苏晴宿舍的窗口，灯光亮着。又想起白天接到offer时，导师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前途无量”，同事们羡慕的眼神。一边是追逐七年的爱情，一边是关乎前途的事业。
那枚戴在苏晴手指上、尺寸似乎不太合适的戒指，在宿舍楼道的灯光下，好像闪了一下，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他在楼下站了很久，直到那盏灯熄灭。最终，他拿出手机，找到那个标注为“深圳腾跃科技HR”的电话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良久，按下了删除。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疲惫而茫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