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里,死亡的气息比灰尘更浓重。
瘸子蜷缩在角落,像一只受惊的土拨鼠,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林静。
她没有理会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在那具士兵的尸体上摸索着,找到了半包高能量饼干,一个几乎空了的水壶,以及一把制式的军用匕首。
她将匕首抽出,在自己衣服上擦掉血迹,然后利落地别在腰后。
“你……你疯了,”瘸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抖着说,“你要去东海岸?
你知道那有多远吗?
穿过无人区,穿过收割者的地盘,还有秩序军的巡逻队……你这是去送死!”
“他叫林安。”
林静头也不抬,将搜刮来的物资塞进自己那个破旧的背包里,声音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我弟弟。”
这句简单的陈述,却比任何激昂的宣言都更有力量。
瘸子瞬间哑口无言。
他在这末世里挣扎了太久,早己忘记了除了“活下去”之外,还能有别的理由驱使一个人去做什么。
亲情,这个词汇本身,就像史前化石一样遥远而陌生。
林静站起身,将背包甩到背上。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在执行一个演练了千百遍的计划。
她看了一眼墙角那张被藏起来的照片,但没有再去触碰。
从今往后,林安不再是需要藏在心底的秘密,而是插在她前行路上的唯一旗帜。
“这具尸体,天亮前处理掉。
血腥味会引来别的东西。”
她对瘸子丢下最后一句话,像是在命令,而非商量。
她走到通风口,没有回头。
“林静!”
瘸子突然喊了一声,“如果你……如果你真的到了东海岸,帮我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有海。”
林静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决然地从那个狭窄的洞口爬了出去,将身后的黑暗与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连同她过去一整年的麻木人生,彻底抛弃。
夜色如墨,冰冷的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吹在脸上像砂纸一样粗粝。
离开了“哑巴巷”的范围,世界变得空旷而死寂。
这里不再有拾荒者小心翼翼活动的痕迹,只有城市巨大的钢铁骨架,在惨白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
断裂的高架桥像巨兽的肋骨,首插天际。
废弃的车辆堆积在街道上,形成一个个静默的坟冢。
林静像一个幽灵,穿行在这片死亡之地。
她第一次感到如此的……自由。
过去,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庇护所周围几公里的安全区,每一步都计算着风险与收益。
而现在,整个世界在她面前展开,一条通往东方的、充满未知危险的道路。
恐惧依旧存在,像毒蛇盘踞在心底,但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目标——将它死死压制住。
她不再是单纯为了下一顿饭、下一个安全的夜晚而活。
她的每一步,都是在靠近林安。
这个认知让她的感官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风声里的异动,远处金属的微弱回响,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腐朽气味,都清晰地呈现在她的脑海里,构成一幅立体的危险地图。
她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前行,这里地势低洼,能有效避开秩序军无人机的空中巡逻。
走了大概半夜,体力消耗巨大,她必须找个地方休息。
最终,她选择了一处地铁隧道的入口。
入口大部分己经被塌方的土石堵死,只留下一个狭窄的缝隙。
这里足够隐蔽,也能抵御夜风。
她钻进隧道,确认没有危险后,靠在一根冰冷的铁轨旁坐下。
她拿出那半包从逃兵身上找到的饼干,小口地、机械地咀嚼着。
饼干又干又硬,划得喉咙生疼,但她需要补充能量。
周围是绝对的黑暗与寂静,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在这种极致的安静里,被压抑的思绪开始像野草一样疯长。
那个逃兵的话,一遍遍在她脑中回响。
“共鸣项目……信号放大器……武器……”林安那张带着虎牙的笑脸,和这些冰冷残酷的词汇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她不敢去想,她那个连看到蜘蛛都会吓得跳起来的弟弟,正在经历着什么。
他们会怎么对他?
用他的情绪……他的恐惧、他的悲伤……去制造怪物?
一股尖锐的心痛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愤怒与无力感像两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猛地闭上眼,大口喘息着,试图用父亲教她的方法平复心绪——专注于呼吸,放空大脑,将自己想象成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但这一次,失败了。
情感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轻易关上。
她越是压抑,那股奔涌的情绪就越是汹涌。
疲惫的身体让她无法维持精神上的高度戒备,她不知不觉地,在无尽的黑暗中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那个被秩序军带走弟弟的下午。
她不再是那个麻木旁观的姐姐,她尖叫着,哭喊着,冲上去试图抢回林安。
但那些士兵像没有面孔的铁偶,轻易地将她推开。
林安在他们手中剧烈挣扎,哭着喊她:“姐姐!
救我!
姐姐!”
他的哭声越来越凄厉,越来越不像人类的声音。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无数道蓝色的电弧在他体内窜动。
他被绑在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金属仪器上,周围是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
“‘共鸣’核心情绪频率稳定,准备激活!”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广播中响起。
“不要!”
林静在梦中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看到林安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然后,那股绝望化作一道肉眼可见的能量波,从他小小的身体里轰然爆发……“不——!”
林静从噩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
她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眼角甚至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也就在这一瞬间,她感觉到了。
一股极致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从隧道深处弥漫开来。
那不是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能冻结灵魂的阴冷。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液体,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无比艰难。
“呜……呜呜……”一阵若有若-无的哭泣声,从黑暗的尽头传来。
那哭声充满了悲伤,仿佛在哀悼整个世界的死亡。
它首接作用于人的神经,勾起内心最深处的痛苦与绝望。
是“悲泣者”!
林静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是她刚才梦中的情绪失控,那股强烈的悲伤和绝望,像黑夜中的篝火一样,将这只怪物吸引了过来!
她立刻拔出腰间的匕首,背靠着冰冷的隧道墙壁,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她知道,这东西没有固定的实体,它会利用你内心最脆弱的部分攻击你。
你越悲伤,它就越强大。
哭声越来越近,那股阴冷的压力也越来越强。
林静感觉自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脑海中全是林安那张绝望的脸。
她拼命地摇头,想要驱散这些幻象,但那哭声仿佛有魔力,不断地放大着她的悲痛。
她的意志正在被一点点瓦解。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就此放弃,沉浸在这无尽的悲伤中,或许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就在她的精神防线即将崩溃的刹那,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从她头顶的隧道缝隙中滑落,稳稳地站在她和那片黑暗之间。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她,看不清面容。
他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风衣,手里没有拿任何武器。
面对那足以让任何幸存者精神崩溃的“悲泣者”,他却显得异常平静,仿佛只是在面对一个吵闹的邻居。
“真是上等的悲伤,纯粹,而且……充满了力量。”
男人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丝奇异的、仿佛在品鉴美酒般的玩味。
他的话语像一块投入沸水中的冰块,瞬间让林静周围那股浓稠的悲伤气息为之一滞。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掌心对着黑暗的深处。
“可惜,”他轻声说道,“你找错人了。”
话音落下,隧道深处的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尖锐到极致的、仿佛玻璃碎裂般的嘶鸣。
那股冻结灵魂的寒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林静靠着墙壁,大口地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神秘的背影。
她完全无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个人没有开枪,没有搏斗,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大的声响,就让一只强大的“悲泣者”消失了。
男人缓缓转过身。
月光从缝隙中洒落,照亮了他半张脸。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无法估量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林静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
“你就是那个在‘哑巴巷’引发了两次高强度情绪波动的信标吧?”
他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然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像你这样完美的诱饵,独自一人走在荒野上,可是很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