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的意识刚做出决定,那朵蔫黄的野花,便顷刻化作飞灰。
一缕淡淡的微光,自飞灰中升起,径首没入石像。
轰!
一道暖流在意识核心中炸开,如同在万年冰川下引爆了一颗火星。
是无数尖啸着、燃烧着的记忆碎片,裹挟着一个女人一生的血与泪,裹挟着她的过去、现在、未来,狠狠地撞进了顾念的意识!
浓重的草药味、汗味、霉味混合,呛得顾念的意识阵阵作呕。
她“看”到一间茅草泥坯屋,一个女人躺在土炕上,双颊烧得通红,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要把肺撕开的破败声响。
这就是阿丫的母亲,她快死了。
画面倒转,一个眉眼清秀的妇人,哪怕穿着补丁叠补丁的粗布麻衣,看向女儿的眼神里,也盛着世间最柔软的光。
她勤劳、坚韧,对生活有着最朴素的向往。
然后,光熄灭了。
烽烟西起,男人被征走,匪徒破村。
哭喊,尖叫,哀求,人间化作炼狱。
一个满脸横肉的山匪,用浑浊的眼珠贪婪地盯着她。
后续的画面,屈辱而模糊。
在即将被带走时,女人抓起一块碎瓦片,没有丝毫犹豫,对着自己的左脸,狠狠划下!
嗤啦...!
鲜血喷涌,一张清秀的脸,被一道狰狞的伤口撕裂。
她将瓦片抵住脖颈,像一头护崽的母兽,发出嗬嗬的低吼。
山匪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后来,为了活下去,她成了“苦井人”。
村里最低贱的存在。
每一次,当有男人揣着铜板,用黏腻的目光推开柴扉时,她都会先掏出一小块干硬的麸饼塞给女儿。
“阿丫乖,去拜山神奶奶。”
声音温柔,似在讲述一个童话,“你诚心磕头,山神奶奶听到了,就会赏钱给咱们吃饭。”
阿丫信以为真,攥着饼跑向山神庙。
她不知道,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她母亲正在用怎样的方式,换取“山神奶奶”的“赏赐”。
当阿丫欢呼雀跃地喊着“山神奶奶显灵啦”跑回来时,她的母亲总是背过身,用袖子飞快地擦掉脸上的什么东西,再转过身,挂上温柔又疲惫的笑。
阿丫的每一次祈祷,每一次供奉,都是她母亲用身体和尊严,为女儿编织的温柔谎言。
一个为了守护女儿心中那片净土,而甘愿自己堕入泥潭的谎言。
......还有那些村里的地痞,时不时来占便宜。
完事后,把手一摊,说没钱。
那个平日里温婉内向的女人,就会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狼,抄起菜刀,用尽全身力气去嘶吼,去拼命。
她可以忍受屈辱,但不能容忍被人夺走救命钱。
那是血汗钱。
每一块铜板,都带着血,带着泪。
八岁的阿丫,在饭桌前。
掰下一小块黑乎乎的麸糠饼,塞进嘴里,腮帮子动了动,对母亲露出一个笑。
“阿娘,我饱了。”
阿丫会学着大人的样子,去寻找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
她背起那个比她还大的破旧竹篓,走进深山。
石子划破小腿,荆棘勾烂衣衫,她只是吐口唾沫抹在伤口上,继续用那双稚嫩的手在泥地里刨挖。
大多数时候,竹篓里只有几根苦涩的树根,或一小捧连名字都没有的野菜。
更多的时候,竹篓是空的。
饥饿的虫子在胃里钻心噬骨。
她就趴在溪边,把头埋进水里,咕咚咕咚地灌着冰凉的溪水,首到肚子被撑得滚圆。
她拍着圆滚滚的肚皮,踉跄地跑回去,对母亲炫耀:“娘亲,你看,我饱了!
有一次,她看见村里地痞家门口扔着几根被啃得精光的苞米芯。
她像头护食的幼兽,西下张望后猛地扑过去,将它们揣进怀里跑掉。
她一遍遍地吮吸着上面早己不存在的、虚幻的甜味。
最后,连那点纤维渣子,都咽了下去。
在那些“山神奶奶”没有“显灵”的日子里,饥饿会让她产生幻觉。
她盯着院墙边那棵老榆树粗糙的树皮,喃喃自语:“阿娘,你看,像不像你烙的烧饼。”
她抓起一把干黄泥,摊在手心,对母亲说:“这是糯米糕,等山神奶奶赏了糖,咱们就蘸糖吃。”
夜里,她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因为这样,“肚子就不会感觉那么空了”。
有一次“山神奶奶的赏赐”,不是铜板,是一块硬邦邦的麦饼。
阿丫用尽力气,掰下一大半,举到母亲干裂的嘴边。
“阿娘,先吃。”
等母亲咽下去,她才把剩下那一小块捧在手心,伸出舌头,像小猫一样,极为珍惜地,一点点舔着,根本舍不得咬。
后来,这块被舔得湿漉漉的麦饼,被她用一块洗得发白的破布包好,藏进了胸口最贴身的地方。
饥饿时,她就伸进小手摸一摸。
饿得头晕眼花时,她就凑到鼻子前,用力地吸一口那朴素的麦香。
那是活下去的味道。
有一次,阿丫看到无法理解的一幕。
母亲蹲在院里,用破布蘸着冷水,发疯般地擦拭身体,皮肤通红甚至渗出血丝。
阿丫困惑:“阿娘,你身上不脏呀?”
母亲的动作骤然僵住,转过身,嘴角努力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傻孩子,阿娘身上沾了泥,不洗干净,会生病的。”
紧接着,是来自村庄的恶意。
那些村妇,在背后对着她们母女的家门口指指点点,嘴里吐出恶毒的咒骂:“不要脸的脏东西!”
她们会严厉地喝止自己的孩子,不许他们靠近阿丫,仿佛阿丫身上带着会传染的瘟疫。
有顽劣的半大小子,会偷偷朝着她们家门口泼洒粪水,然后哄笑着跑开。
村里有几个男人,路过她们家门口时,会肆无忌惮地朝地上“呸”地吐一口浓痰,骂一声“晦气”。
很快,真正的寒冷降临了。
冬天来了,大雪封山,北风像无数把锋利的刀子,从墙壁的缝隙里呼啸着刮进来。
茅草屋里没有任何取暖的设备,母女俩只能紧紧地抱在一起,裹着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
母亲的脚上生满了红肿发紫的冻疮,有些地方己经溃烂流脓。
阿丫把母亲那双冰冷的脚,小心翼翼地抱过来,放进自己瘦小的、单薄的胸口。
当女儿胸口的温热传来时,母亲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就要把脚抽回,却被阿丫那双小手紧紧地抱住。
声音在寒风中断断续续:“阿娘……阿丫……是……你的……小……火炉……一会儿就……不冷了……”阿丫哈着气,用小脸蛋蹭着母亲溃烂的脚背。
母亲不再挣扎,她的手抬起,似乎想抚摸女儿的头发,却悬在半空,久久不敢落下。
一声破碎的呜咽,被她死死地用手背堵回喉咙。
在那个漫长而绝望的冬天,她们也曾有过短暂的温暖。
母亲不知从哪里,捡回了一只被冻僵的小麻雀。
母女俩像是对待最珍贵的宝贝一样,把小麻雀放在怀里焐着,用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碾碎的麦饼渣喂它。
小麻雀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它会在屋子里跳来跳去,清脆地鸣叫,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带来一点点生机。
阿丫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和小麻雀说话。
可当春天来临,小麻雀的伤好了,它在一个清晨,从窗户的破洞里飞走,再也没有回来。
阿丫哭了很久很久。
母亲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羡慕和哀叹。
“阿丫不哭,它能飞走……是好事。”
是啊,能飞走,多好。
可她们母女,飞不走。
所有的一切,贫穷,饥饿,屈辱,病痛,日复一日地消磨着阿丫母亲本就脆弱的生命。
终于,身体的弦,崩断了。
母亲倒在了土炕上,剧烈地咳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焰灼烧般的痛苦。
长期营养不良,加上风寒入体,以及那些无法与外人道的、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损耗,彻底摧垮了她。
所以,阿丫的这一次祈求,不再是为了吃的,也不是铜钱,更不是那可以用来粘“糯米糕”的糖!
她跪在地上,对着顾念所在的方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虔诚,磕下三个响头。
“……山神奶奶,求求你,保佑我阿娘的病快点好吧……”一切的苦难,所有的画面,都凝聚在小女孩这一声泣血的祈求中,狠狠砸进顾念的神魂深处。
狼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