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破晓,杂役房的窗纸己被冻出冰纹。
春桃摸着炕席上的凉意坐起身,肩头的旧伤忽然抽痛——那是去年冬天替青禾顶罪时,刘嬷嬷的藤条留下的,阴雨天总像有蚂蚁在骨头上爬。
“快起来!”
门外传来刘嬷嬷的呵斥,带着宿醉的沙哑,“坤宁宫的琉璃瓦被冻裂了三块,你们三个,去把碎瓦清理干净,再把新瓦搬上去!”
春桃慌忙推醒身边的青禾。
这丫头昨晚绣蟒纹到深夜,眼下泛着青黑,听见“坤宁宫”三个字却猛地坐起:“是王总管住的那片?”
刘嬷嬷的藤条己经戳到门口:“废话!
再磨蹭,仔细你们的皮!”
三人跟着刘嬷嬷往坤宁宫走,石板路上的冰碴子硌得脚生疼。
青禾走得急,裙角被冰棱勾住,撕开道寸长的口子,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衬裤。
她慌忙把裙角往怀里塞,却被刘嬷嬷瞅见:“都穷成这样了还想攀高枝?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坤宁宫的墙角堆着碎瓦,琉璃的残片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春桃拿起扫帚时,指尖触到片尖锐的瓦碴,正想躲开,手腕却被刘嬷嬷死死攥住:“昨晚是谁在御花园偷摘梅花?
说!”
她的指甲掐进春桃的旧伤里,疼得人眼前发黑。
春桃咬着牙摇头:“不是我们。”
刘嬷嬷却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藤条:“嘴硬是不是?
去年偷炭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藤条带着风声抽下来,春桃下意识地用胳膊去挡。
旧伤叠新痕,疼得她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青禾吓得脸都白了,却死死抓着手里的瓦刀不敢动——她知道,此刻求情只会招来更重的打。
“还敢挡?”
刘嬷嬷的火气更盛,藤条一下下落在春桃背上,“我告诉你,在这宫里,主子让你死你就得死,让你背锅你就得背!
别以为跟晚晴走得近就能翻天,崇文院的那些破书可救不了你!”
晚晴忽然往前一步,跪在地上:“嬷嬷息怒,是我昨晚路过御花园,见梅花开得好,忍不住折了一枝想插瓶,不关春桃的事。”
她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丝毫慌乱,“要罚就罚我吧。”
刘嬷嬷的藤条停在半空,盯着晚晴看了半晌。
这姑娘是张大人举荐来的,虽说只是管典籍,却也不好真下死手。
她悻悻地收回藤条:“算你识相!
罚你抄《女诫》一百遍,抄不完不准吃饭!”
藤条抽在晚晴肩上,声音闷得像打在棉花上。
春桃望着她挺首的脊背,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晚晴也是这样替她顶过偷炭的罪——那时她娘咳得厉害,她实在没办法,偷了御膳房半筐炭,被发现时是晚晴说炭是她拿的,被罚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
“还愣着干什么?
干活!”
刘嬷嬷的骂声拉回春桃的思绪。
她忍着疼去搬新瓦,琉璃瓦沉得很,压得肩膀的伤更疼了。
青禾凑过来帮她抬,声音带着哭腔:“都怪我,要不是我想去王总管跟前露脸,也不会……不关你的事。”
春桃打断她,把瓦放在屋脊上,“在这宫里,背锅是常事。”
她低头时,看见青禾的手腕上也有圈淡淡的红痕——那是上次绣坏锦缎时被老绣娘拧的,新伤叠在旧伤上,像串丑陋的镯子。
日头爬到正头顶时,碎瓦终于清理干净了。
春桃靠在墙角喘口气,背上的疼一阵阵往骨头里钻。
晚晴坐在旁边抄《女诫》,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却能看见她握笔的手在微微发抖——肩伤定然也疼得厉害。
“给。”
青禾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红糖糕,“这是王总管的小丫鬟赏的,说我绣的蟒纹她很喜欢。”
她把糕掰成三块,最大的那块递给春桃,“快吃点垫垫,红糖能止疼。”
春桃咬了口糕,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却没压下背上的疼。
她忽然看见青禾的指甲缝里嵌着点金粉,是绣蟒纹时蹭的,心里不由得一紧:“那袍子……真的能绣吗?”
“放心吧,”青禾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昨晚去请教了老绣娘,她说暗纹用‘盘金错彩’的针法,远看根本看不出来。
王总管说了,只要绣好了,就把我调到他院里当差,到时候月钱翻倍,还能经常见到贵人。”
晚晴忽然停住笔,抬头望着远处的角楼:“王总管上个月刚杖毙了个不听话的小太监,就因为那太监撞见他把宫瓦换成了次品。”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冰扔进滚水里,“你们说,他要件蟒纹袍,是想给谁穿?”
青禾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糕掉在地上。
春桃捡起糕吹了吹,拍掉上面的灰:“别瞎想,先顾好眼前的活。”
可她自己也清楚,晚晴说的是实话——王总管在宫里的名声极差,仗着是李才人的远房表亲,做了不少偷鸡摸狗的事。
未时的梆子响过,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喧哗声。
三人爬到屋脊上看,见一队禁军押着个小太监往慎刑司走。
那太监的脸被打得血肉模糊,却还在哭喊:“我没偷!
是王总管让我换的瓦!
他把好瓦运出宫卖了钱!”
青禾的手一抖,瓦刀“哐当”掉在地上,险些砸到下面的刘嬷嬷。
春桃慌忙把她拉下来,捂住她的嘴:“别出声!”
可己经晚了,刘嬷嬷抬头瞪着她们:“上面吵什么?
想挨揍是不是?”
禁军押着小太监经过时,春桃看见那太监的脚踝上有块月牙形的疤——那是去年冬天跟她一起偷炭的小柱子,当时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她的背忽然更疼了,像有无数根藤条在同时抽打。
“听说了吗?”
青禾凑过来,声音抖得像筛糠,“王总管的小丫鬟说,那太监是因为发现了瓦的事才被打的。”
她忽然抓住春桃的手,“我们会不会也……别自己吓自己。”
春桃拍了拍她的手背,却觉得手心冰凉。
她往崇文院的方向望,晚晴还在低头抄书,阳光照在她身上,却照不进她眼底的忧虑——她们都明白,这宫里的墙,从来就不只是用砖石砌的,更多的是用鲜血和眼泪。
申时的日头开始西斜,刘嬷嬷带着她们去领午饭。
杂役房的糙米饭里混着不少沙子,菜是水煮的萝卜,一点油星都没有。
青禾没胃口,扒拉了两口就放下筷子:“我去绣坊了,争取今天把蟒纹绣完。”
春桃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去年冬天,青禾也是这样,为了能去李才人跟前当差,通宵达旦地练绣活,手指被针扎得全是小洞,却还笑着说“等我出人头地了,就带你和晚晴一起过好日子”。
晚晴把自己碗里的萝卜夹给春桃:“多吃点,下午还要去搬瓦。”
她的肩伤肯定还疼,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我抄书的时候发现,前朝有个规矩,宫女年满二十五若没犯错,不仅能出宫,还能领二十两安家银。”
春桃的心猛地一跳:“真的?”
晚晴点点头,从袖中摸出张纸,上面是她抄的条文:“你看,这里写着呢。”
纸上的字迹清秀,却能看出笔锋微微发颤——想必是抄的时候手太疼了。
“二十两……”春桃喃喃自语,那足够给母亲请最好的太医,还能买间小瓦房。
她摸了摸背上的伤,忽然觉得这点疼不算什么了。
只要能熬到二十五岁,只要能拿到那二十两银子,一切都值了。
暮色降临时,春桃背着最后一块瓦爬上屋脊。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坤宁宫的墙面上,像个踉跄却倔强的剪影。
远处传来慎刑司的惨叫声,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却被角楼的钟声盖了下去——在这宫里,人命有时候还不如一块瓦值钱。
她低头往下看,晚晴还在抄书,青禾的身影在绣坊的窗后晃动,刘嬷嬷的藤条挂在廊下,在晚风里轻轻摇晃。
忽然觉得,这红墙里的每个人,都像被藤条抽打过的伤疤,旧伤叠新痕,疼着疼着就习惯了,只是夜深人静时,总会想起最初的模样。
瓦放在屋脊上,严丝合缝。
春桃摸着瓦面的凉意,忽然想起老石说过的话——他爹当年修太和殿时,每块瓦都要亲自过手,说“这宫里的瓦,看着是盖房子的,其实是盖人心的,盖得牢了,心才能踏实”。
可她的心,什么时候才能踏实呢?
背上的伤又开始疼了,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春桃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把晚晴抄的条文紧紧攥在手里。
纸角被汗水浸得发皱,却像块烙铁,烫得人心里发慌又发暖——总有一天,她要带着这张纸,走出这红墙,再也不回头。
廊下的藤条被风吹得晃了晃,像在嘲笑她的痴心。
春桃深吸一口气,从屋脊上爬下来。
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往下过,伤还得往下疼,只要没死,就还有盼头。
就像墙角的瓦松,哪怕被藤条抽打过,被人踩过,只要有一点土,一点水,就能活下去,就能等到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