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琉璃盏摔碎的声响特别清脆。我低头看着脚边飞溅的碎片,
酒液正顺着大理石纹路蜿蜒成奇怪的形状。就像我此刻裂开的人生。
"这位才是真正的沈家大小姐。"周管家搀着那个女孩往前走了两步,"肩头的蝴蝶胎记,
和夫人当年一模一样。"满座哗然。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光洁的右肩。父亲突然拍案而起,
茶盏震得哐当响:"都退下!"他脸色铁青得像暴雨前的天色。宾客们识趣地退出花厅,
但那些探究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我全身。
我认得其中几个——上周她们还夸我戴珍珠发卡好看。"十六年前的事,是时候说清楚了。
"父亲的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他示意周管家展开一幅泛黄的画像,"这是你生母。
"画中妇人穿着粗布衣裳,怀里抱着个婴儿。我盯着那个襁褓,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当年奶娘病重,临终前才说出真相。"周管家叹气,"她把自己女儿和大小姐调换了。
"那个叫沈如月的女孩突然笑出声。她撩起鬓发,
露出和我七分相似的侧脸:"姐姐穿我的衣服,还合身吗?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珍珠旗袍在发抖。是手在抖。"脱下来。"父亲说。
这三个字像烙铁按在脊梁上。我张了张嘴,发现发不出声音。
花厅角落的西洋镜映出我惨白的脸,唇上还留着生辰宴特意涂的胭脂。珍珠扣一颗颗崩开时,
我听见布料摩擦的沙沙声。沈如月故意用鞋尖拨弄着地上的琉璃碎片,叮叮当当像在奏乐。
"老爷!"周管家突然惊呼。我转头看见父亲捂着心口倒下。沈如月愣在原地,
而我已经扑过去扶住他。这个动作纯属本能——直到父亲狠狠甩开我的手。"别碰我。
"他喘着气说,"赝品。"周管家扶着他往后院走。沈如月跟上去搀住父亲另一只胳膊,
临走时回头冲我挑眉。她耳垂上那对翡翠坠子晃啊晃,
是我上周在珠宝行看中却没舍得买的款式。花厅突然安静得可怕。我赤脚站在碎琉璃上,
看着酒液慢慢浸透雪白的中衣。后腰突然撞到桌角,原来是我在往后退。
桌上的生辰蛋糕还插着十六支蜡烛,奶油做的玫瑰已经塌了半边。
"明珠小姐..."有个小丫鬟怯生生递来披风。我摇摇头。现在穿什么还有区别吗?
窗外开始下雨。雨点砸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和七岁那年一模一样。那时我躲在回廊下数雨滴,
父亲撑着伞来找我,新买的羊皮靴踩进水洼也不在意。现在那双靴子大概会绕着我走吧。
我弯腰捡起一片琉璃。锋利的边缘在掌心压出红痕,居然不觉得疼。
镜子里那个披头散发的倒影突然咧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雨幕里传来汽车引擎声。
我扒着窗棂看见黑色轿车碾过水坑,溅起的泥水打湿了沈家门匾。车门打开,
伸出一只锃亮的男士皮鞋。"三爷您慢点。"司机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
"这沈家门槛可不平。"第2章雨水顺着屋檐砸在我脚边。我缩在花厅角落,
看下人们忙着收拾残局。没人敢抬头看我,但他们的影子在烛光里晃得厉害。
有个小厮偷偷把半块蛋糕塞进袖口,奶油蹭脏了袖管。"明珠小姐。
"周管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老爷吩咐您搬去西厢下人房。
"他手里拎着我的绣花鞋。鞋尖还沾着琉璃渣。我光脚踩过回廊时,听见正屋传来笑声。
沈如月正在试戴我的首饰盒,叮叮当当像在摇铃铛。她突然推开雕花窗,把什么东西扔出来。
我的诗集掉进泥水里。下人房比想象中干净,如果忽略墙角霉斑的话。木床吱呀响,
我摸到褥子下藏着半截铅笔。可能是哪个小丫头偷学写字用的。窗外雨越下越大。
我蜷在硬板床上数瓦片漏雨的声音。
突然听见隔壁传来周管家的声音:"......当年要不是您点头,我哪敢做那种事?
""闭嘴!"是父亲压着嗓子的呵斥,"军阀明天就到省城,
现在那丫头......"我贴着墙根往前蹭。泥灰簌簌往下掉,落进衣领里痒得要命。
"......当年调包是为攀附督军。"周管家的声音像钝刀子,
"谁想到那个女生的丫头......"雷声炸响的瞬间,我咬破了嘴唇。血腥味漫开时,
听见父亲冷笑:"现在真的回来了,假的当然要处理干净。"门轴转动声吓得我往后仰。
后脑勺撞到墙上的闷响惊动了隔壁,脚步声突然逼近。我抓起破棉被蒙住头,
心跳声大得能盖过雨声。"睡死了。"周管家在门口嘀咕。我数到三百下才敢喘气。
枕巾已经湿透,分不清是汗是泪。
摸到贴身口袋里硬硬的东西——母亲临终塞给我的翡翠耳坠,她说这是保命符。
三更梆子响过时,房门被猛地踹开。"老爷心善,赏你的。"周管家扔来半块银元,
砸在我锁骨上生疼。他身后两个打手架起我就往外拖,"三更半夜的,别惊动真小姐。
"青石板路硌得脚底发麻。我被扔出侧门时,看见沈如月倚在二楼窗前吃葡萄。
她冲我晃了晃水晶杯,红酒在月光下像血。银元在掌心勒出印子。我攥着耳坠往码头跑,
背后传来周管家的笑:"野种就该回野地里去!"货箱的霉味呛得我咳嗽。
我缩在两个木箱夹缝里,看雨水在耳坠上滚成珠子。母亲说过这是宋三爷给的定情信物,
说他左眉有颗朱砂痣。"找三爷?"突然有黑影笼罩下来。我抬头看见锃亮的皮鞋尖。
拿伞的男人弯腰时,露出左眉那颗红得刺眼的痣。伞沿雨水滴在我脸上,
和他说话声一样凉:"沈家的?"耳坠被他拈起来对着光看。翡翠在他指间绿得妖异。
"你娘死的时候,"他突然捏住我下巴,"有没有提过九龙巷的胭脂铺?"我摇头。
他拇指上的玉扳指硌得我牙关发颤。"带走。"宋三爷转身时,黑呢大衣扫过我膝盖,
"沈家最近往码头运的货,查清楚。"有人往我头上套麻袋。腥臭味里听见有人说:"三爷,
这丫头......""她娘当年偷我账本。"宋三爷的声音越来越远,
"现在该女儿还债了。"麻袋突然收紧。我拼命抓住耳坠,翡翠棱角扎进掌心。
货轮鸣笛声盖住了我的呜咽,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往下淌。不知道是雪还是雨。
第3章麻袋被扯开时,我正咬着一个打手的手腕。血腥味在嘴里炸开,那人嚎叫着甩开我。
后脑勺撞上硬木板,眼前金星乱冒。"属狗的?"宋三爷坐在黄花梨圈椅里,
手里转着我的耳坠。煤油灯把他眉间朱砂痣照得像滴血,"沈家教出来的小姐,就这德行?
"我缩在墙角抹嘴。掌心被翡翠割破的口子还在渗血,在地板上洇出暗色痕迹。"三爷,
查过了。"有个穿短褂的男人凑过来耳语,"沈家最近在码头走的是烟土,
借的是督军府的船。"宋三爷突然笑出声。他起身时,黑呢大衣扫落桌上的茶盏。
碎瓷片溅到我脚边,还冒着热气。"知道这耳坠值多少条人命吗?"他蹲下来与我平视,
玉扳指凉飕飕地贴着我下巴,"你娘偷走的账本,害我折了七个兄弟。"我喉咙发紧。
母亲临终前烧的那叠纸,火光照得她脸色惨白。门外突然传来骚动。
有人高喊"条子抄码头",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宋三爷啧了一声,拽起我就往后门走。
他手掌粗糙得像砂纸,箍得我腕骨生疼。后巷堆满腐烂的菜叶。我被塞进轿车时,
看见远处火光冲天。宋三爷的手下正往黄浦江里扔箱子,有个木箱裂开,露出里面的烟枪。
"沈家要完了。"宋三爷突然说。他摸出怀表看了眼,表链上挂着小钥匙,"你明天去当铺,
找姓徐的掌柜。"我攥着耳坠不说话。车窗映出我蓬头垢面的样子,额角还沾着麻袋的碎屑。
车停在法租界一栋洋楼前。女佣带我洗澡时,热水烫得我浑身发红。
她们扔来的睡袍是男式的,袖口绣着"宋"字。"三爷说您长得真像明珠小姐。
"梳头的老妈子突然说。铜盆里的热水突然晃得厉害,
我盯着水面破碎的倒影——原来母亲叫明珠。二楼书房飘着雪茄味。宋三爷正在看电报,
见我进来就把纸团扔进壁炉。火舌窜起来时,他指了指桌上的船票。
"下个月去法兰西的邮轮。"他吐着烟圈说,"你娘当年最想去巴黎。
"我盯着船票上烫金的字母。沈如月去年吵着要去留洋,父亲说女孩子读洋书会移了性情。
"为什么帮我?"宋三爷突然扯开衬衫领口。他锁骨下方有道狰狞的疤,像条蜈蚣。
"你娘替我挡的这一枪。"他手指摩挲着疤痕,"现在轮到你还债。
"窗外传来卖夜宵的梆子声。我摸到睡袍口袋里硬硬的物件——当票和耳坠硌着大腿。
宋三爷背对着我擦枪,黄铜子弹排在绒布上,颗颗锃亮。第二天清晨,徐记当铺刚卸门板。
徐掌柜看见耳坠时眼镜滑到鼻尖,他对着光看了很久,突然朝里间喊:"三爷的旧账来了!
"里屋供着关公像。香炉后面藏着保险箱,徐掌柜转动密码盘的手在抖。铁门打开的瞬间,
我闻见霉味混着樟脑丸的气息。"你娘的嫁妆。"他递来牛皮纸包,"三爷存了十八年。
"纸包里是汇丰银行的本票。数字后面的零多得让我头晕。
徐掌柜突然压低声音:"沈家大小姐今天订婚,全城报纸都在登。
"橱窗边堆着刚送来的申报。沈如月挽着督军公子的照片占了大半版面,
她戴的珍珠项链是我的及笄礼。指甲陷进掌心时,徐掌柜突然按住我手腕。
"三爷说您得坐中午的船。"他塞给我一个油纸包,"吴淞口码头,别回头。
"黄包车路过沈宅时,我看见门口停满汽车。沈如月穿着西式婚纱在台阶上抛花束,
父亲站在她身后笑。那笑容我在镜子里练习过千百次,现在看起来假得可笑。码头人潮汹涌。
我攥着船票找检票口,突然被人撞得踉跄。皮箱砸在地上裂开,母亲的日记本滑出来。
泛黄的纸页上写着"九龙巷胭脂铺,账本在青砖下"。汽笛声响彻江面。
我趴在船船舷看外滩渐渐远去,沈宅的红灯笼变成一个小点。浪花打湿了日记本,
墨迹晕开像母亲的泪痕。二等舱的床铺比沈家下人房还硬。我数着本票上的数字入睡,
梦见母亲站在巴黎铁塔下对我笑。她耳垂空荡荡的,肩上停着只蓝翅膀的蝴蝶。
第4章咖啡勺碰着杯沿,叮的一声。我放下《申报》,
头版头条的沈氏商行破产公告被咖啡渍晕开一角。
窗外埃菲尔铁塔的尖顶正好戳在沈如月的照片上,她身后站着满脸阴郁的督军公子。
"小姐要续杯吗?"侍应生弯腰时,我闻到他身上古龙水混着黄油的味道。我摇摇头。
镜中的女人拢了拢香奈儿套装的领口,珍珠耳钉在耳垂上泛着冷光。
三年前那个缩在货箱间的女孩,现在连头发丝都透着巴黎最时兴的弧度。"您的信。
"侍应生放下一枚火漆封口的信封。宋三爷独有的松烟墨气味从纸缝里渗出来。
信纸只有半张。我扫过那些暗语般的数字,突然笑出声。
沈如月果然把商行最后的地契押给了汇丰银行,借款单上还按着父亲的手印。
咖啡馆的留声机正在放《玫瑰人生》。我跟着哼了两句,突然想起沈家花厅里那架德国钢琴。
沈如月总爱把《致爱丽丝》弹得七零八落,父亲却夸她有灵气。账单用钢笔签了法文名。
我起身时,邻座的老绅士多看了两眼。他知道这个东方女人在交易所做空橡胶股的手法,
比本地银行家还狠辣。塞纳河的风吹乱报纸。沈氏商行的公告飘起来,
正好盖住路边艺人的手风琴。我踩着那些铅字走过石板路,高跟鞋跟卡进砖缝时,
想起十六岁那年赤脚踩过的碎琉璃。公寓门房递来电报。
宋三爷的密电总喜欢用天气预报打掩护:"明日巴黎有暴雨,记得收晾晒的旗袍。
"我摸着电报纸上的凹凸密码。旗袍是沈家,暴雨是破产,而"收"后面跟着的数字,
是沈如月最近借贷的地下钱庄名单。梳妆台抽屉里锁着母亲的照片。
我对着泛黄的相片涂口红,正红色像当年摔碎的琉璃盏里溢出的酒。窗外暮色渐沉,
铁塔的灯光突然亮起来,照见桌角那份全英文的股权书。"喂?
"电话听筒里传来伦敦腔的经纪人,"您要的三成橡胶厂股份已经到手。
"我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三年前在货轮上数过的那些零,现在正以惊人的速度翻倍。
母亲日记里提到的"九龙巷胭脂铺",上个月刚变成我的产业。楼下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
我撩开窗帘,看见宋三爷的得力助手站在黑色雪铁龙旁边。他手里拎着的牛皮纸袋,
露出沈氏商行特有的蓝边账本一角。"三爷说物归原主。"他递来纸袋时,
我闻见熟悉的樟脑味,"沈家大小姐昨天去了汇丰银行金库。
"账本扉页还留着父亲的笔迹:"民国十六年沈氏总账"。墨迹已经褪色,
衬着最新一页上沈如月歪歪扭扭的签名格外扎眼。她连数字都写错位,
把三万大洋记成了三十万。"三爷还问,"助手突然压低声音,"您打算什么时候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