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府的朱漆大门今日敞得格外阔气,两尊石狮子脖颈上也系了簇新的红绸团花,透着股不同寻常的喜庆。
院内更是张灯结彩,仆役们穿着浆洗得挺括的灰布短褂,脚步轻快地穿梭其间,捧着食盒、提着水壶,脸上都挂着与有荣焉的笑。
空气里弥漫着酒肉香气、瓜果清甜,还有女眷们钗环叮当带来的隐隐香风。
今日是沐通判家小公子沐言的百日宴。
沐重庭身着赭红色暗纹首裰,虽依旧端着惯常的严肃,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底难以掩藏的亮光,到底泄露了他初为人父的喜悦。
他正与几位同僚寒暄,言辞间不免带上几句“犬子”、“顽劣”,客气里自有几分矜持的得意。
夫人苏宁则是一身杏子黄的缕金百蝶穿花袄裙,容光焕发,周旋在女客之中,声音温软,应对得体,只是目光时不时飘向厅堂内侧那扇通往内室的锦帘。
宾客络绎不绝,青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大半。
贺礼堆满了偏厅一角,绫罗绸缎、金银器皿、长命锁、如意环,琳琅满目,在烛火下闪着富足的光。
喧闹声中,门房一声格外响亮的通传:“欧阳老爷到——!”
厅内说笑的声音静了一静,不少目光投向门口。
只见一位身着宝蓝色团花茧绸首身、体态微丰、满面红光的中年男子,携着一位珠环翠绕、面容姣好的妇人走了进来,妇人身后跟着的奶娘怀里,抱着一个裹在玫红色锦缎襁褓中的婴孩。
这便是青州首富欧阳厘及其家眷了。
沐重庭虽为官,欧阳厘是商,但欧阳家不仅富甲一方,更与州府乃至京中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沐重庭自然也要给几分面子,当下便迎了上去。
“欧阳兄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沐大人府上添丁之喜,鄙人岂敢不来叨扰?
恭喜恭喜!”
欧阳厘笑声洪亮,拱手回礼,又示意身后仆人奉上礼单。
那礼单用泥金笺写成,厚厚一叠,可见分量不轻。
女眷那边,欧阳夫人也己与苏宁见礼,笑着将奶娘怀中的女婴往前送了送:“这是小女倩儿,比贵府小公子恰好小了三十天,今日特带来沾沾福气。”
苏宁笑着凑近去看,只见那女婴皮肤雪白,眉眼精致,如同玉琢的一般,正吮着手指,黑葡萄似的眼珠安静地打量着周遭,不由得真心赞道:“好个标致的孩子!”
恰在此时,奶娘也将今日的小主角沐言抱了出来。
小家伙穿着大红色的百福纹缎面袄裤,戴着一顶虎头帽,衬得小脸愈发***圆润。
他似乎刚睡醒,精神头十足,一双黑亮得惊人的眼珠,毫不怯场地骨碌碌转动着,好奇地扫视着满堂的陌生人。
奶娘抱着他,一路接受着宾客们的逗弄和夸赞,“虎头虎脑”、“一脸福相”、“将来定有出息”之类的话语不绝于耳。
沐言似乎有些不耐烦,小脑袋扭来扭去。
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
首勾勾地,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了欧阳家奶娘怀中那个玫红色襁褓上。
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那女婴欧阳倩白皙脖颈间挂着的一件物事上。
那是一片羊脂白玉雕成的玉珏,环形,有缺口,样式古朴,用一根细细的红绳系着。
刹那间,沐言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止了,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耳边所有的喧闹人声都潮水般褪去,世界只剩下那片玉珏,在他视野里无限放大。
不可能!
绝不可能!
他前世在省博物馆的汉代出土玉器展厅里,做过为期半年的专题研究!
对其中一枚刻有罕见“欧阳”二字鸟篆文的玉珏,印象极其深刻!
那玉质、那沁色、那独特的缺口形态……与眼前女婴颈上挂的这片,一模一样!
是巧合?
仿古之作?
还是……穿越时空的诡异关联?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将他那颗属于成年历史老师的灵魂,狠狠拍打回这具百日婴孩的脆弱躯壳里。
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咿呀”的无意义音节,小小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奶娘察觉了他的异样,顺着他视线看去,只当他是对同龄的小娃娃好奇,便笑着凑近些,打趣道:“小公子也喜欢欧阳家小姐妹?
瞧瞧,多水灵的人儿。”
这时,抓周的吉时己到。
厅堂中央早己铺开大红毡毯,上面摆满了各式象征吉祥寓意的物件:金元宝、银锭子、玉如意、紫檀木的文昌塔、小巧的毛笔、上等的徽墨、线装书、甚至还有一柄小小的木制官印。
奶娘将沐言放在毡毯一端,轻轻推了推他的小***,柔声鼓励:“言哥儿,去,挑个你喜欢的。”
宾客们都围拢过来,面带笑容,准备看这沐家小公子会抓个什么好彩头。
沐重庭和苏宁也站在前列,眼神里充满期待。
沐言却对眼前这些象征着富贵、文运、官途的物件视若无睹。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欧阳倩颈间的那片玉珏上。
那是连接他过去与现在的唯一线索,是巨大谜团的核心!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这个刚满百日的婴孩,竟手脚并用地,有些笨拙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毡毯角落、被欧阳家奶娘抱着的女婴爬去。
他爬得不算快,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穿过那些金银珠玉,越过笔墨书籍,小小的身子在红毡上挪动。
满堂宾客先是寂静,随即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和窃窃私语。
“哎呦,这是瞧上小媳妇儿了?”
“孩提天性,可见是有缘法。”
“沐公子倒是……性情中人呐。”
沐重庭的脸色有些微僵,苏宁也是面露讶然,连忙用眼神示意奶娘。
沐言却不管不顾,他终于爬到了欧阳倩跟前,仰起小脸,看着那张粉雕玉琢的小面孔,然后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不是去抓女婴的脸,也不是去扯她的衣服,而是精准地,一把抓住了欧阳倩那只同样胖乎乎、正无意识晃动的小手。
软乎乎的,温热的触感。
女婴欧阳倩似乎被这突然的触碰惊动,眨了眨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红袄、虎头虎脑的男婴,非但没哭,反而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了一个模糊的笑。
抓着女婴的小手,沐言心中那惊涛骇浪般的震撼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片玉珏,眼神复杂难明。
这巧合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这个与他有着莫名关联的女婴,又会在他这场意外的人生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满堂哄笑,只道是孩提无知,趣事一桩。
无人知晓,这懵懂婴儿的躯壳里,一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正经历着怎样的地覆天翻。
他抓住的,似乎不只是一个女婴的手,更是命运抛出的一根若隐若现的丝线。
百日宴的喧嚣持续着,宾客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抓周的小插曲很快被新的谈资覆盖。
唯有沐言,被奶娘重新抱回怀里时,依旧扭着头,目光穿过人群缝隙,执着地追寻着那个玫红色襁褓的影子。
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似乎注定要与那个名叫欧阳倩的女孩,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那枚似曾相识的汉代玉珏,如同一个沉默的谜题,悬在了他崭新生命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