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深秋的基隆港,海风裹挟着咸腥与柴油味,吹拂着甲板上密密麻麻的人群。
***挤在运输舰生锈的栏杆边,望着逐渐清晰的岛屿轮廓,手心渗出细密的汗。
他怀里揣着半块硬邦邦的馍,是母亲在他被拉壮丁那天塞进他怀里的,早已发黑变硬,
他却始终舍不得吃。"守业,看!咱们到台湾了!
"同乡张志远兴奋地指着前方灰绿色的海岸线,"长官说了,休整三个月就反攻回家!
到时候咱们就是功臣了!" ***勉强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的硬馍。
离家那年他刚满十八,如今已是第二年了。
他还记得离家那天的情景:母亲追着队伍跑了二里地,最后被士兵推倒在地,
花白的头发沾满了黄土;未婚妻秀娥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哭成了泪人,
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送给他的鞋垫。 "秀娥,等我回来。"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飘散在滚滚黄尘中。运输舰缓缓靠岸,士兵们像潮水般涌下舷梯。码头上挤满了人,
有荷枪实弹的宪兵,有穿着破烂衣衫的本地人,还有一些显然是跟着军队逃难来的大陆人,
个个面带惶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紧张感,既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
又有前途未卜的迷茫。军营建在一片甘蔗田旁,竹篾搭成的营房四面透风。夜晚,
蚊虫嗡嗡作响,与士兵们的鼾声、梦呓声交织在一起。***常常睁眼到天明,
听着远处传来的海浪声,想象着对岸的家乡此刻该是什么模样。他想念母亲做的杂面馍,
想念村头那口老井的甘甜,更想念秀娥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听说要给我们说媳妇了!
"一天训练时,消息灵通的张志远凑过来低语,"是从大陆跟着来的女学生!
上头说要解决咱们的终身大事!" 营地里顿时炸开了锅。连续几天,
士兵们的话题都围绕着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见过那些姑娘,
;有人已经开始盘算自己的那点饷银够不够办场体面的婚事;还有人担心自己大字不识一个,
配不上那些读书人。***的心也活络起来——若是能在台湾成个家,也许就能安定下来,
等着有一天带着妻儿回乡见母亲。他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把军服洗得发白,皮鞋擦得锃亮,
甚至还偷偷跟识字的战友学写情书。期盼已久的"联谊会"终于在一个简陋的礼堂里举行了。
气氛却远不如想象中热烈。一边是几十个穿着略显体面但神情局促不安的年轻女子,
大多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仿佛等待审判的囚徒。
另一边是几百个眼睛发绿、拼命挺起胸膛却难掩粗鲁的士兵,像在检视货物的买主。
军官在上面讲着"团结互助"、"共建反攻基地"的套话。下面的人几乎没人听,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些年轻女子身上。***注意到最角落的那个女孩,扎着两条麻花辫,
像极了秀娥当年的模样。他鼓起勇气上前,声音有些发颤:"同、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 女孩惊恐地抬头,露出一张清秀但苍白的面孔,
随即又迅速低下:"我...我叫林晓梅。" "我是***,河南人。
"他笨拙地介绍自己,"我会种地,也能识字...读过两年私塾..." 话未说完,
一个中年妇女快步走来,一把拉走女孩:"晓梅,不是说了不要随便跟人说话!
"妇女狠狠瞪了***一眼,"当兵的,离我女儿远点!你们这些粗人,配得上谁?
"希望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干瘪。那次联谊会,整个营地成功配对的不到五对。
***听说,有个排长看上的姑娘当晚就上吊了,幸亏被发现得早。
姑娘醒来后哭喊着宁可死也不要嫁给当兵的。"凭什么看不起我们?"张志远气得摔了饭碗,
"要不是我们打仗,她们能安全到台湾?忘恩负义!" ***默默捡起地上的碎片,
心中一片冰凉。那晚他梦见秀娥,梦见她穿着红嫁衣,站在老槐树下等他。醒来时,
枕头湿了一片。第一次希望破灭后不久,
新的流言又开始在营房中传播:有门路可以从香港"接"大陆新娘过来。
据说这些女子大多是因为战乱家破人亡,愿意嫁到台湾来谋条生路。 "要多少钱?
"***问同营那个消息灵通的老兵。 老兵神秘地比了个数字,
***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他十年的饷银。 张志远却动了心:"守业,咱们凑钱吧!
我一个人攒了半年,还差不少...要是能找个老家的姑娘,这辈子也算有个伴了。
" ***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掏出了全部积蓄——其中大部分是他省吃俭用攒下来,
准备回家盖房子的钱。他想着母亲常说的话:"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
"也许这就是命吧。 "成了亲,就是真正安家了。"张志远眼睛发亮,"等反攻回去,
带着媳妇孩子风风光光地回村!让那些看不起咱们的人瞧瞧!" 钱交给一个神秘中间人后,
便是漫长的等待。那段时间,***和张志远经常凑在一起憧憬未来。
张志远说要生三个儿子,个个送他们上学读书;***则想着要是真能回去,
一定要在老家补办一场婚礼,让秀娥风风光光地进门。三个月后,
消息传来:中间人卷款潜逃,新娘子的事打了水漂。据说那人根本没什么门路,
就是看准了老兵们思乡心切,设下的骗局。 张志远当场崩溃,抄起枪就要去找人算账,
被战友死死按住。那晚,***听见张志远在被窝里压抑地哭泣,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他自己的积蓄也打了水漂,心凉了半截。但他很快又找到了新的希望——听说只要立功晋升,
就能获得结婚的资格。 训练场上,***比谁都拼命。射击、格斗、越野,他样样争第一。
他不再计较饷银多少,不再抱怨条件艰苦,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立功"上。一次演习中,
他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陷入沼泽的战友,荣获嘉奖。 授奖仪式上,
团长拍着他的肩膀:"好样的!***,继续保持,将来前途无量!" ***鼓起勇气,
挺直腰板:"报告团长,请问像我这样的,什么时候能...能申请成家?
" 团长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板起脸:"革命尚未成功,岂能贪图安逸!等反攻大陆再说!
男人当以国事为重!" 希望再次破灭。***开始意识到,
所谓的"反攻大陆"或许永远只是个口号。夜里,
他偷偷取出秀娥的照片——那是离家前唯一的一张合影,已经泛黄发皱。
照片上的秀娥笑得羞涩,眼睛里闪着光。 "秀娥,你还等着我吗?"他对着照片喃喃自语,
"也许早就嫁人了吧...也好,总比等我这个没出息的人强..."五十年代中期,
***被调往金门驻防。炮战频繁的日子里,死亡近在咫尺。一次炮击后,
他所在的阵地几乎被夷为平地,排长当场牺牲,断臂就落在***身边。 "守业,
咱们可能真要死在这儿了。"负伤的张志远躺在战壕里,气息微弱,"连个媳妇都没娶上,
老张家要断后了...真是白活一世..." ***撕开急救包为战友包扎:"别胡说!
咱们一定能回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回哪去?"张志远苦笑,望着对岸的方向,
"大陆回不去,台湾也不是家。我们就像无根的浮萍,
飘到哪算哪..."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是啊,他们这些外省兵,
在台湾岛上既无亲人也无产业,除了身上的军装,一无所有。就算死了,
恐怕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炮战间隙,***认识了一个叫阿美的本地姑娘。
她在金门卖水果,有时会偷偷给士兵们多称一些。 "阿兵哥,吃芭乐吧,很甜的。
"阿美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让***想起秀娥。 他们渐渐熟悉起来。
阿美教王守学说闽南语,***给她讲大陆的风土人情。有一次阿美生病,
***偷偷溜出军营照顾她,煎药喂饭,无微不至。 "王大哥,你人真好。"阿美康复后,
红着脸递给他一个护身符,"这是我妈去庙里求的,保平安。你戴着,炮弹就不会找你了。
" ***的心再次活络起来。也许,他可以在台湾安个家,和阿美过平凡的日子。
他开始偷偷计划退役后的生活——用退役金开个小店,